覃柏愕然。
一双如星的银眸望着他,捕捉着他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
然而他却是什么也没说,再次低下头,长睫低垂,默默亲吻着手中的玉玲珑。紧紧捏住那物件的指节已有些发白,他的双唇在不易察觉地轻轻发抖,引得玉器中的小铃铛轻声作响。
“你就……再没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雪河等了片刻,终于耐不住性子主动问道。
她此时看不到他的表情,然而看着他这一身囚服,满头青丝散乱地披在身上的狼狈模样,心里隐隐地觉得难受。
他竟摇头。
雪河有些失望。
怎么跟师父说的不一样啊!难道这份感情就真的这么不堪一击?她明明那么喜欢他,哪怕两人中间隔了一层谎言!甚至于在来处刑司这一路上,她就暗自打定了主意:只要他愿意痛改前非,之前所有的事统统翻篇儿!哪怕你曾经是个人渣,毕竟已经发生过的事谁也无法改变,那就往前看呗。
他不说话,雪河就仍是不死心。
这处刑司衙门的大堂可以说是天庭最恐怖的地方了!覃柏那怂兮兮的德行,就大堂上摆的这些刑具,单是看一眼就会吓破胆了吧!自己专程跑来见他一面,他怎么就一点表示也没有呢?
虽然他没有出声,但还是可以感觉到他正拼命压抑着情绪。雪河不解地看着他,焦急地等他开口说话,哪怕只有一句“对不起我错了”她都可以选择立刻原谅他,带他离开这鬼地方。
然而他偏偏就是一句话也没有。——难不成,谎言被戳穿,所以彻底死心了么?
“你倒是说句话啊!”
雪河咬着嘴唇,有些恼火地催促道。
若是以前,见到像他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将身体蜷缩成怂搓搓的一团,她一定会无比鄙夷加嫌弃地立刻转身离开。
她心目中的完美男人,即便可以不像大哥那样威风八面令人敬畏,也应该像爹爹一样是个有气节有风骨的读书人,总之不能遇到事就怂成一坨吧!
这,这完全就是已经垮掉了吗?!
看到他这副落魄的样子,虽然心里一阵阵嫌弃,可她就是没办法狠心地掉头走掉。
心里似乎还是存有那么一丝丝期待,哪怕他突然抱住她的腿、十分没骨气地痛哭流涕,她肯定也会心软地向哥哥们求情,就算不能法外施恩,至少让他少受些苦也好啊。
然而,也没有。
雪河突然就有些生气,恨不能一脚踢过去,大声质问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就真的没什么好对我说吗?!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
就在雪河气鼓鼓地拎起裙子刚想动脚时,却见他突然转头向骏猊说道:
“我承认,是我杀了赵峥。”
他的眼圈红红的,面色苍白如纸,语气却异常笃定:“一切都是我蓄意安排好的,没有同伙,我一个人做的,我认罪。”
不止是雪河,连骏猊都目瞪口呆:“这……事关重大,你要想清楚啊。”
骏猊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这可是掉脑袋的罪,不是闹着玩的!可不是你随便认了就完事了。”
“我想得很清楚了。”
覃柏表情异常平静,抬起戴着镣铐的手,向他索要口供:“这样,你得解脱,我也得解脱。”
骏猊一脸茫然,机械地把手里的卷轴递给他。
覃柏将那份口供缓缓展开,平辅在地上,执笔在舌头上舔了舔,在空白的后半段一阵疾书。末了,竟是直接咬破手指,在落款处按下鲜红的指印。
雪河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利落地完成这一整套动作,最后潇洒地将笔一掷,双手捧起卷轴交还给骏猊,神情释然。
——等等,刚才发生了啥?这还是我认识的小河神?!
骏猊接过来,扫了一眼供状,脸上的震惊完全不亚于方才:他不仅认下了贪图富贵美色而假扮的王爷的事,居然还承认自己蓄意害死了赵峥?
虽然这份供状事实清楚且供认不讳,算是可以交差了,但是——
怎么反而让人觉得更可疑了呢?!雪河这是施了什么妖法了吗?怎么就突然承认了啊!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就只剩下杀头了么?灰飞烟灭,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啊!
然而当事人却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几分轻松:“我可以走了吗?”
“小河神!”
雪河扫了一眼那份供状,也是大惊,忍不住冲他吼道:“你这个蠢货!这样会死的你不知道吗?!”
意外听到这个称呼,覃柏猛然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你是傻的吗?!连杀人这种事都可以随便承认?疯了嘛你?!”
雪河一转身,伸手就想去抢夺那份要命的口供:“不行不行!这个不作数的!他是失心疯了才会这么说!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那怂货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可能杀人?!”
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但那个就算是被逼着上了战场都一心只想早点回家的怂货,哪怕是真的贪图享乐,也不可能有胆子去杀人啊!就他那胆子还算计着杀人?自己都会先吓得疯掉了吧!
“喂,这可不是儿戏,你别胡闹!”
骏猊却将那卷轴收了,瞪起眼睛喝止她:“此地乃是处刑司大堂!每句话都是作数的!”
没想到雪河却怒道:“都怪你!好好儿的人,怎么送到你这就成了杀人犯?明明就是你这昏官急着结案,连这种混帐话都要画押当呈堂证供?!你的脑子被狗吃了吗?!”
“不是,雪河……”
骏猊被她磨得没法,一着急就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心里猛然一沉:完蛋……
覃柏显然是听得清楚,他立刻大瞪着两眼望着眼前这身材矮小的微缩版冰美人平胸怪:
“……雪河?”
三个人同时静止,尴尬地沉默。
雪河一时又羞又气,涨红了脸,转身夺门而出。
“雪河!”
覃柏想拦住她问个究竟,却被一脸黑线的骏猊拦下:“行了,你别添乱了!还嫌不够热闹吗?”
“她……?”
覃柏此刻的心情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怪不得总是觉得她天真地像个孩子一样!贪吃贪玩,心里存不住事儿!动不动就求抱抱,任何时候想撒娇就撒娇——原来本尊竟然是这样的吗?!
“对,那就是雪河本尊!不仅是天帝的心肝宝贝小公主,重点是还未成年!所以横竖你都是死罪,妥妥的。”
骏猊懒得跟他再缠,拧着眉头对门口说道:
“来人,押入天牢收监。”
——
雪河几乎是一路哭着跑出了处刑司。所有的事情跟预想的都完全都不一样,而且还越来越糟糕了。
原本是想回家,脑子一乱,偏就误打误撞地进了一片仙气缭绕的茶园。
抬头一看,牌匾上分明写着“紫阳宫”三个字,一时又累又气,又是难过又是着急——怎么好像全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对!
想到小河神没几天好活了,心里一阵难过,也顾不得别的,索性就蹲在门楼底下抱着膝盖呜呜地大哭起来。
“哟,宝贝儿怎么在这哭呢?”
一身灰布道袍的墨九玄头上戴着斗笠,手里抱着才摘的新茶,活像个采茶的老农。他将竹篓交给身边的小童,嘱咐他们先回去,自己则是蹲在雪河身边,小声哄道:
“怎么了这是?莫不是去欺负谁的时候被反杀啦?”
雪河抬起一双泪眼,咬着嘴唇,哀怨地瞪他。
墨九玄本尊是条紫鳞应龙,也是三界战神重黎的坐骑。如今天下太平,他便化身成个道士,在紫阳宫后院侍弄茶园。
墨九玄一笑,撩起衣襟在她身边坐下,伸开臂膀轻轻抱住她安慰道:“这是哪个臭不要脸的敢欺负我家小公举?告诉我,我替你吐他一脸口水!”
雪河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喛,别哭啦,再哭就不漂亮啦。”
墨九玄怜惜地用袖口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若是平时,她肯定立刻就会滚到他怀里撒娇,然而这一刻,她却突然好讨厌所有人都拿她当孩子一样对待。
以前,她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很享受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感觉,但好像就是突然之间,她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哪怕她没有胡闹,她此时的态度无比认真,所有人还是习惯性地仍然拿她当个孩子看,除了哄就只有哄,根本就没有人会认真听她讲道理。
她想替小河神说话,然而哪怕她的理由再充分,她相信所有人也都会像方才的骏猊一样把她哄走,根本不会像对待成年人一样认真思考她的提出的疑问是不是有道理。
这是大家长久以来逐渐形成的印象:她就是个可爱又有点任性的小丫头,只要宠着惯着就行了,孩子话自然不必当真。
哪怕是她已经学会像成年人一样思考问题,但改变别人的看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何况她现在仍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模样。所以,这也不能全怪骏猊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得赶快想个办法才行。
然而想来想去,对比自己在天庭时和在人间时截然不同的两种境遇,结论似乎全都归因到一个问题上——首先,要有个成年人的皮相!
雪河想了半天,无比认真地问道:“墨道长,为什么我一直长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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