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驹忍着钻心的疼痛,将一只脚从钉板上拔起来。他紧咬着双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那样会分散师傅的注意力。
将拔出来的脚虚点在一旁的空地上,他快速的在地面扫了一眼,然后立刻收回视线继续保持戒备的状态。自己要抓捕的人还在附近,不能有些许的放松。
地面上是一个两尺见方的简易钉板,厚度约一寸左右。上面密密麻麻的钉满了钉子,露出寸许的锋芒。自己的另一只脚还嵌在上面,此时已经有些麻涨的感觉。
这个机关很简陋,只是摆放的位置很巧妙。自己从墙上跃下的瞬间,很自然的选择了较为平整的一处空地,以避开周围虽然不大却棱角分明的乱石。加之月色昏暗,也没有灯光,自己就如此轻易的中招了。
没有迟疑,李伯驹又猛的将另一只脚拔出。情况还不算严重,看来自己要追捕的那个人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迟滞自己的追击速度。李伯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初冬冰冷的空气使快速翕张的肺部猛的一紧,精神也是为之一振。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你跑不了的。”李伯驹蹒跚着脚步继续往前追去。脚底传来的阵阵刺痛,使得他的心绪也泛起了阵阵的焦躁。“明明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小案子,怎么却演变成了如此的这般光景?”
李伯驹今年三十五岁,属于“大器晚成”的新一代的公安干警。现在是一九八四年,经过十年的动荡期,李伯驹想不“晚成”也不可能。六个月前,上级从全市的公安队伍中选拔优秀的人才进行“传帮带”。他有幸被师傅看中成了唯一的开山大弟子,同时也是关门弟子。
师傅名叫郝金铎,生于一九一九年。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一米六左右的矮小个头,依旧精神矍铄。人送外号:“好劲道”。 早年间的郝金铎留学过西洋,也趟混过租界。一路走南闯北的凭借一身的学识和阅历,在民国时期的警界中也是声名赫赫。和津门神探“落凤章”合称“离天九尺”。两个人的身高都是一米六出头,但在行内都是公认的高人。
经过几个月的悉心传授,郝金铎决定让李伯驹从实践中快速的积累经验。他带着徒弟四九城儿的奔波,在兄弟单位侦办的案件中边帮忙,边学习,边摸索。虽然郝金铎对于李伯驹的成长感到欣喜,但面对徒弟热切征询的眼神,他还是略显失望的摇头表示:你这么笨,估计等我死的那一天,你也不见得能出徒。
前两天单位特意安排了一个小案子,让郝金铎带着徒弟去练练手。案情很简单,军队某下属医院的一位负责后勤和工会组织工作的孙姓领导怀疑有人要谋杀自己。这在当时应该属于重大案情,又为什么说是小案子呢?
起初这位姓孙的领导将自己的怀疑汇报给了本单位的安保部门,也引起了足够的重视。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摸排发现,这位孙领导所列举的怀疑目标和事件很可能只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加之该孙姓领导的人品在大家心目中颇有非议,其间也并未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也就当做是本人的疑神疑鬼终止了调查并结案了。
但这位孙姓领导并未放弃自己的怀疑。经其再三要求,单位同意了由当地的公安机关介入调查。医院所在地的北宫门派出所随后派出两名经验丰富的民警对其进行了连续一周的暗中调查和保护,但仍旧未发现任何孙姓领导所列举的可疑事件和线索。后因警力紧张,遂拒绝了孙姓领导的一再坚持也作结案处理了。
孙姓领导在多次坚持无果后,就动用了自己的私人关系,经多方辗转后托付到了市局领到这里。市局领导一则碍于情面,二是看郝金铎师徒近期也的确辛苦,就安排两人过来应付一下,顺带着也当是休息放松了。
孙姓领导在师徒倆来的第一天就闹了一个笑话。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笑话”,使郝金铎开始真正的重视起这个案件并决定留下来继续观察。
孙姓领导名叫孙泽兴,时年五十一岁,独身索居。他将当天家里的异常情况告知了郝金铎。自己平时在家喜欢听听歌剧,并小酌两杯。今天回到家里发现餐桌上摆放了两只红酒杯,他珍藏多年的一瓶进口红酒已经被打开倒在了杯子里。唱机上正在播放的唱片也换成了《胡桃夹子》。
红酒是他生命里一个重要的女人留给他的纪念,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个极为私密的秘密。而《胡桃夹子》的唱片也不是他的,他喜 欢歌剧,但唯独不喜欢《胡桃夹子》这部歌剧。那个想要害死自己的人对这些隐秘很了解。
孙泽兴所提供的红酒瓶和红酒杯上没有留下任何指纹,连孙泽兴本人的也没有。也正是因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才使郝金铎觉得孙泽兴并没有撒谎。
至于隐藏的那个人是否是要以杀死孙泽兴为目的暂且不能论断,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很了解孙泽兴隐私的人非常的痛恨他。因为无论是进口红酒还是黑胶唱片,在当时那个年代都属于不容易获得且价值昂贵的奢饰品。用来搞恶作剧的话成本实在太高了。
郝金铎师徒对孙泽兴的人际关系也进行了了解,发现孙泽兴除了生活作风方面有点不检点以外并无其它大恶。郝金铎决定留下还有一个原因,他的直觉。他感觉那个隐在暗处的人马上就要行动了。
郝金铎带着徒弟李伯驹全天候的盯着孙泽兴。这天晚上孙泽兴出门去了宿舍区南面的内部浴池洗澡。医院内部是个独立小世界,食堂,商店,俱乐部,五脏俱全。浴池在医院南侧的山脚下,与西侧集中供暖的锅炉房并排。前面是一个很长的、为减缓陡峭坡度的大段楼梯,因此来洗澡的基本都是步行。
斜坡两侧还各有一条平坦的但更加陡峭的小道,是孩子们用自制的各种滑轮玩意儿玩耍的竞技场。唯一的可以通行车辆的道路是锅炉房西侧的一条土路。是主要用来运煤的,往来时尘土很大所以基本上平时没有人迹。
师徒两围着浴池转了一圈后在门口找了僻静的角落等着,没有知会孙泽兴。等了很久也未见孙泽兴出来,郝金铎进入热气蒸腾的浴池后也没有发现孙泽兴的身影。正要出门通知李伯驹绕到浴池后面去查看时,郝金铎突然听到浴池后窗外传来几声女人惊呼。
郝金铎再次转身回去穿过浴池朝后门跑去,浴池后面是一个不大的小院,只在靠后墙位置有堆不大的煤堆,其他的地方一览无余。院子的小门敞开着。惊呼是旁边女浴室传来的,此时也已经有人跑出来查看,原来是有人用石子砸碎了女浴室的后窗。
郝金铎第一反应是有哪里不对?具体是什么却一时没有想到。就在这时李伯驹的呼叫声从敞开的院门外传来,郝金铎跑出去一看又是大吃一惊。
出了院门后向左有一条弯沿的小径,孙泽兴双膝跪地的向前匍匐着,后背上面露出一截插着的木棍。李伯驹正在俯身检查,见师傅过来马上说道:“已经死了,刚刚咽气。是从背后投掷的标枪,力气很大,刺穿了胸腔。我听到声音后从东面的小路跑过来,其间并未发现有人。”说着看了一眼手表,“耗时三分钟。”
郝金铎粗略检查了一下孙泽兴的尸体,又起身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后猛的一拍大腿,“上当了,那个人是从浴池里跑的。我穿过浴池时遇到一个包裹的很严实的人,是洗完澡要出门的样子。可他的额头没有热气烘烤出来的潮红和湿润。快,我从原路往回追,你翻墙走锅炉房抄近路去堵。那个人出门后只能走西面的小路,我追你堵。”
李伯驹点头,快速来到锅炉房的院墙外。这里有个小门已经锁了,刚才和师傅熟悉环境的时候已经确认过了。小门边立有个大木箱子,可以让人不太费力的攀上很高的院墙。李伯驹突然想到,这个木箱子很可能也是那个凶手所预留的。看来他给自己安排的逃跑路径不止一条。
李伯驹攀上院墙后准备跳下时回头看了一眼,见师父还在注视着自己而没有去追凶手。是啊,师傅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年老体衰的他即使追上凶手又能如何?讲政策?自己必须尽快的成长起来,尽快的出徒。
然后李伯驹就跳下了高墙,再然后就中招了。他咬牙忍着,一是怕师傅分神,二是怕凶手听到声音改变逃跑路线。李伯驹加快了脚步,他根据自己印象中的周围环境分析着凶手可能的逃跑路线和速度,借以分散自己对疼痛的感知。
李伯驹向西斜穿过锅炉房的院子径直来到西墙下,这里还有一个角门,是职工平时出入的小门。出了小门就是楼梯旁的很陡峭的小径,这里应该可以堵住他。刚拉开小门李伯驹就听到连续的两个声响,一个是清脆的金属的摔打声,一个是沉闷的重物坠地声。
待到李伯驹跑到声音发出的地方,眼前的一幕令他惊呆了。也令他的余生都懊悔不已,痛彻心扉。
师傅倒在血泊中,双手正试图堵住脖颈上的伤口以延长意识清醒的时间。一辆自行车摔在师傅身前几米外,车轮还在转动着。一根肉眼难辨的,细细的铁丝横亘在师傅和自行车之间,此刻那就是生死之间的界限。
铁丝固定在小径两旁的树上,高度应该是正好拦在一个成年人的胸口位置。凶手的目的还是要迟滞追击者的速度,如果是正常身高的人很可能会被兜一个跟头或受些伤,可是师傅的身高不及一个成年人,他被兜住了颈部。
师傅几次张嘴都发不出声音了。就躺在地上那么定定的看着李伯驹,好像所有的意味都包含在了里面。李伯驹跪在师傅的身旁没有呼号,他知道师傅讨厌这种肆意宣泄的表达方式。
李伯驹俯身贴近师傅,他想知道师傅对自己还有什么交待?师傅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吃力的想抬手比划什么却始终没有成功。最后师傅放弃了努力,就那么看着李伯驹笑了。笑的有遗憾,有欣慰,也有满足。
师傅死了,就这么突然地,轻易地死了。李伯驹的脑海中仿若一片空白,又仿佛一时间回闪过千百个念头。
最后他只记得一点,
那就是他李伯驹,
已经出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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