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目演到中场,宿怀璟跟沐景序回了原位。
容棠留心看了眼台上演员,确认没上演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才稍稍松了口气。
宿怀璟问:“好不好看?”
容棠果断冷漠脸:“一般。”
宿怀璟微怔,看着棠棠那副正气凛然的表情,再回过头看看快要将脑袋缩进椅子里的卢嘉熙,刹那间福灵心至,落座笑开:“我还以为棠棠喜欢。”
容棠:“?”
他愣了一瞬,瞪大双瞳,不可置信地看向宿怀璟:“你知道?”
“知道什么?”宿怀璟勾着笑逗他,眸子里神色全是不加掩饰的揶揄。
幕布一拉,台下烛光昏暗,室外分明还未至傍晚,大厅内却已经暗得只能看见戏台和身边同伴。
容棠跟宿怀璟对视几秒钟,率先移开视线。
身边传来一道衣料擦过圈椅的摩挲声,宿怀璟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慵慵懒懒地小声道:“分明是棠棠看的话本,又是柯鸿雪提议的来看戏。棠棠看书的时候没害羞,来听戏的时候没反对,怎么现在又想怪我?”
伶人唱腔在室内回荡,戏中人唱着笔墨人生,戏外客观着醉生梦死。
杂音全都微弱,所有人说话都小声,交谈中自带几分无法言喻的暧昧和柔情,呼吸洒落在耳廓,容棠不自觉红了耳朵,往旁边挪了半寸,小声道:“没有怪你。”
宿怀璟问:“真的不好看?”
容棠:“……”
他卡了一下壳,回忆起话本跟方才零星看到的几幕戏剧,闷声道:“没看。”
宿怀璟:“……?”
他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想笑,眼角眉梢勾着笑意,手顺着圈椅钻过去,握住棠棠的手轻慢地捏:“不想看还是……不好意思看?”
【狗东西!】系统愤愤出声。
容棠差点附和!
他双眼冒火,瞪着宿怀璟,后者笑意灿烂,立马求饶:“我错了,不问了。”
容棠憋闷,再也不看他,转头开始跟小卢大人一起看起了衣袍上的刺绣纹路,身边人跟台上戏都做过眼云烟。
宿怀璟被他这一连串动作逗得低下头闷闷笑了半天,方才那点跟沐景序谈话时萦绕于胸的茫然震颤才稍稍退散。
元兴二十四年,太子大婚,迎礼部尚书之女徐氏为妻。
第二年,北疆边境骚乱,太子领命前去镇压,过二月,战事焦灼,太子妃徐瑜敏入宫,向皇上皇后请命去边塞陪丈夫。
先帝不允,太子妃与皇后长谈一整夜,第二天天蒙蒙亮,皇后卫兵亲自护送徐氏前往边境。
那场战争后过了许久,有幸存的士兵在边塞的村子里找到太子妃,送其回京,京中早已换了天地,徐氏痛失丈夫,父亲也在叛乱中死去。
仁寿帝纵是再心狠手辣,到底不可能在国家刚安定的时候对先太子遗孀下毒手,徐瑜敏便在皇帝皇后的面前发下毒誓,许诺落
发为尼,余生再不踏出山门半步,安心为国祈福。
对这位长嫂,宿怀璟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是个很温婉的女子。
永远都是一丝不苟的妆容和精致繁复的钗裙,每次出入宫闱皆谨慎小心地落后大哥半个步伐,端庄淑静,挑不出一点错误,是世家口中最合适的太子妃人选。
她不像端懿长公主的威严凌厉,也不似先皇后的俏皮机灵。硬要说的话,她特别像普世定义下大家闺秀的样子,温婉柔情,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堪称典范。
宿怀璟那时候还小,很多事情没人教,他也不明白,可每次仰起头看向长嫂,望见她脸上那种几乎被线绳固定了角度的笑容的时候,都会打心底觉得累得慌,会疑心嫂嫂脸上是不是戴了面具。
然而有一次家宴,他落单去御花园追蝴蝶,走到角落看见一块明黄的衣角。
黄色为尊,帝王穿金黄,太子穿明黄,其余皇子,不论嫡庶尊卑,一律只能穿杏黄橙黄之类的衣服。
年幼的七皇子看见太子哥哥的一瞬间就忘了要捉的蝴蝶,提起步子就要去找大哥,却突然听见一声似叹息,但更多却像是他找母后讨要甜食时的撒娇声音:“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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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回东宫,而是回家。
宿怀璟那时候并不理解其中的区别,却望见自己一向觉得笑起来会很累的长嫂面上弧度变了,多了几分小女儿的羞怯,又夹着几丝为人妻的端庄,抬手拍拍丈夫的背,声音又轻又浅,似哄似劝:“再坚持一会儿,回去我给你做元宵吃好不好?”
宿怀璟这才骤然想起来,那天的家宴实则是为了庆祝大哥的生辰。
主人公溜了席,在御花园的一角跟自己的结发妻子一起,躲一躲宫闱繁琐,看一看月上枝头。
他原觉得徐瑜敏能从战事中活下来已是万幸,在深山古庵中修行一生,未
尝不是一个好归宿,她跟曾经的故人都不接触或许才是最好的保护。
可原来,那样温婉,好似经不起一点风浪与挫折的大家闺秀,竟瞒着所有人诞下了太子的血脉,又拖着身孕一次又一次地,去遍布风沙的战场遗迹中拾回了丈夫的尸骨。
至于将孩子送去大绥这一举动,宿怀璟无法评判正确与否,但不可否认的是,元兴二十五年到庆正元年间,一旦被人发现先太子还有遗腹子在世,幼儿或许还没学会说话便会被绞杀。
沐景序的选择,不单单是因为盛承厉主动找了他,更多的是他与宿怀璟想法其实一致。
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选定一位皇子,尽心辅佐,逐一斗破他的竞争者,最后再将其削弱,以获渔翁之利。
唯一的区别只是宿怀璟选择了盛承鸣,沐景序选了盛承厉而已。
前者母族势大,但生性莽撞,
() 易受鼓动;后者孑孓一身,无家世依傍,无帝王恩宠,更容易被谋士掌控。
他们俩都非真心,仁寿帝的孩子,在先皇子们眼中,实则都是棋子。
宿怀璟听完这些,很久没有说话,春光正好,日晕落满西天,他看着园子里一处光影婆娑的榕树碎叶,不知道怎么的,突然问了沐景序一句:“如果你没认出来我呢?”
沐景序怔了怔:“什么?”
树影摇晃,宿怀璟盯着望了一会儿,有些猜测过于虚幻不实际,如今说出来都像是梦中景象,可他莫名就想知道:“如果你一直没认出来我,又或者很后面才认了出来呢?”
“你会怎么做?”宿怀璟问他,“是继续为那个孩子铺路,还是放弃盛承厉转而来找我?”
“我会找你。”沐景序不假思索地回答。
宿怀璟勾了勾唇,转向他,却问:“为什么?”
沐景序沉默很久,眉心间萦绕起一层浅淡的疑惑,似乎自己也不清楚小七为什么会问这样虚无缥缈未曾发生的假设,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愿意回答。
他想了想,道:“因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因为都是背负着仇恨行走在世上的人,因为都知道亲人死尽的绝望,因为想要获得一点点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们需要彼此,一如许多年前的大虞皇宫,年幼的七皇子需要皇兄将自己扛上肩膀,去捉一捉树上的知了。
宿怀璟追问:“什么情况下你会不来找我?”
沐景序皱了皱眉,不太想回答这种听着就令人绝望的假设,轻声道:“小七……”
“兄长,”宿怀璟打断他,“如果你认出了我,却不愿意来找我,不与我相认,是为什么?”
他表情过于凝重,使得沐景序不得不认真思索。
诚然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微小,可还是忍不住仔细想了想,然后低声回答他那些完全不会发生的假设:“我快死了,你走得很稳,我们互相为敌,你可以一个人走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沐景序顿了顿,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会去找你。”
宿怀璟沉默许久,松下脊背往后靠了靠,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说不上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喃喃道:“这样啊……”
因为相信他可以完成复仇,因为长久敌对互相攻讦,因为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所以不如不相见,不如不相认,不如让他心怀怨恨地一路走下去,也好过骤然意识到兄长在自己长久的针对下,日渐衰败走向死亡。
三皇子永远不会愿意让自己的小七因他感到愧疚,那是他最疼爱的弟弟。
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宿怀璟忍不住回想,当时蜀道阁分开,他和容棠沿着金粉河的岸堤行走,他问棠棠为什么想跟柯沐二人做朋友,容棠脱口而出的“因为你”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悯。
因为他什么?因为他需要兄长。
可是容棠当时分明也不清楚沐景序究竟是谁,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相处让容棠发现了端倪?因为兄长始终未与自己相认?因为沐景序方才回答的可能性曾经都是事实?
因为他真的在宿怀璟不知道的世界死过一次,因为容棠曾经亲眼见证过他的死亡。
所以棠棠想要改一改结局,想要换一种可能。
是救他,也是救兄长……
“怀璟、怀璟?”
他想得出神,身边传来容棠的声音,宿怀璟转过头去,台上戏目已散场,园子里众人纷纷离席,一曲戏中人生告一段落,容棠问他:“回家吗?”
宿怀璟微微一滞,轻声笑开,抓过他的手:“好,我们回家。”
外面暮色迟迟,半天晚霞晕染,春光正无限美好。
宿怀璟走到天空之下,漫不经心地抬头望了一眼,眼底闪过一抹凌厉的冷色。
你到底……欠了我几条人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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