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不止一次为宿怀璟感到惊艳。
因为他的学识、言行、品格,更为他的转变。
他怔在原地许久,听着宿怀璟的话,脑袋里想到的却是原著中没来得及写,由系统补足告诉他的结局。
帝王不爱百姓,君主被仇恨吞噬,大虞陷入战乱,民不聊生,世界线崩坏湮灭。
当这些故事出现在由光符和像素构成的电子文字中,很难有多么真切的感受。可当读者穿进故事中,成为历史车轮下的一粒尘埃,见证过那些不存在于原著、发生了改变的未来和过去,谁都难免动容或期待。
容棠想,宿怀璟真的变了很多。
从折花会上那一句“若君见弃于民,君是否可以负民”,到江南七日暴雨下没日没夜地翻阅古籍、奔走粮行,奋力救下力所能及范围里每一个能救的人。
除夕宫宴前的马车上,他告诉容峥那番关于君王、百姓、教化、生产的言论;和如今春光微尘里,这点在千年禁锢传统下,平权意识的早期萌芽。
作为封建帝王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也好,作为性别不平等环境下的被优待方也好,甚至作为家破人亡、满心仇恨的大反派都好,宿怀璟真的变了很多很多,他的成长与转变足够令人惊艳。
容棠站在香樟树下,抬眼望着宿怀璟脸上不时闪过树影摇动后投下的光斑,脑海中转瞬即逝的是另一个画面。
秋日蒙蒙,天边乌云堆积,京中似有暴雨将至。
武康伯府门前,素日寂静的长街聚集了无数平民百姓,高头骏马从皇宫的方向驶来,三皇子与五皇子奉父命前来督办抄家,大理寺的少卿大人站在门前,手里拿着花名册一一比对。
不断有人被禁军从府内押出,柯鸿雪站在沐景序身边,替他挡住那些随时可能扑上来的家仆或小妾。
那是盛承厉正式进入夺嫡的标志,容棠不得不去看。
十六岁的男主正长成,眼里褪了冷宫多年囚禁带来的阴郁和自卑,站在天空下与每一个受帝王优宠长大的皇子别无二致。
容棠身体不好,容易困倦,特别是即将变天,骨子里隐隐地泛着疼。
他站在人群边缘看了一会儿L,就想要离开,可恰在这时,秦鹏煊被推了出来。
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失了所有礼仪与尊贵,被官兵一推就踉跄一大步,狼狈得要命。
容棠对他也没有兴趣,懒懒看了一眼,正要转身,突然看见秦鹏煊遽然生变的脸色,和伸手颤巍巍指着的一个方向。
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似的,抬起手又很快坠了下去,张开唇要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竟一个完整连贯的音节也没发出来。
容棠惊讶,顺着他先前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隐在人群中的宿怀璟。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京城的天空昏暗阴沉,像是一张泼浓了墨汁的国画。一座高门大户庭前,一半凄凉一半激昂。
容棠站在人
群的最边缘,看见一个既秣丽惊人又阴冷潮湿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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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不需要系统提醒,他就知道那是谁。
与宿怀璟的第一面相见,完美符合《帝王征途》原著里对大反派的描写:藏在暗处的一条毒蛇。
可容棠却莫名觉得哪里不对。
他甚至说不上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只知道原本就因为积变的天气而隐隐泛着疼意的身体,在那一刻疼痛演化得无比剧烈,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好像随时就会死掉。
毫无缘由、也未曾发生过第二次。
再与宿怀璟见面的时候,他身上那点阴暗的潮湿便全都找不见了,只剩下俊秀的面容和如月般皎洁的气质。
于是容棠想,武康伯府门前那匆匆一瞥大概是幻觉,宿怀璟从来不曾那般潮湿阴郁。
他本就该如现在这般,春风暖阳拂映在身,做他清朗俊毅的少年郎,赴他平等繁荣的理想国。
容棠一时看愣了神,宿怀璟笑着又问了一句:“好不好?”
尾音勾着些许软糯,是他一贯跟容棠撒娇时会带上的钩子。
容棠想了想,没有轻易应声。
他知道宿怀璟要他努力什么,他也清楚宿怀璟知道他说出来的那番景象,容棠也在期待着。
他在要求、或者说请求,容棠多些求生欲,多活几年,陪他一起看这盛世浩大繁华。
容棠很想答应的。
他也觉得自己可以答应。
如果天道真的是天道,如果这样的宿怀璟最后登上帝位,天道没有判定小世界会崩坏无法运转。
可容棠呢?
他到底是跟男主绑定,还是跟这个世界绑定了?
他以前觉得自己只能跟盛承厉绑定,可系统空间里那两片争夺不休的云雾、放弃系统任务后不曾恶化的身体,甚至于男主本身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挫,都让容棠开始疑惑。
如果……他绑定的对象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盛承厉,而是这个世界呢?
那他最后的结局究竟会是什么样?
宿怀璟见他长久不应,出声提醒:“棠棠?”
许是人声过于鼎沸,也或许春光过分迷人。
容棠望进他眼眸,怔然了一瞬,不受控制地点了下头。
他说:“我努力。”
努力多活一些时日,努力看你得偿所愿。
宿怀璟眼睛一亮,立时高兴了起来,他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容棠赶紧补充:“但事事没有绝对,有些东西也不是努力就一定能有结果的,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宿怀璟微怔,心里说不上什么情绪,刚刚那点喜悦被容棠这样一压,一面迷茫一面心疼。
身体不好的人是容棠,反过来劝别人不要抱太大希望的也是他。
宿
() 怀璟默默叹了口气,
轻笑着道:“好哦。”
他顿了顿,
却又补充:“但是棠棠你也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总会有转机的。”
容棠出神看了下空间里那两片分庭抗礼的云雾,一边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心存侥幸,一边却又忍不住开始期待转机。
他们等了一会儿L,柯鸿雪终于与临渊学府的那些学子们聊完,施施然一点头,便虚虚护着沐景序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卢嘉熙连忙跟上两位学兄。
人流减少,柯鸿雪胳膊便
放了下去,展开折扇,随意摇了几下,笑着问:“宿大人升了官儿L,是不是该请我们吃顿饭?”
宿怀璟回问:“想去哪儿L吃?”
“鎏金楼吧。”柯鸿雪道,“吃完去紫玉班,正好能赶上未时的新戏开场。”
风流浪荡子的做派,在柯少傅身上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好在御史台跟大理寺都没有什么需要宿怀璟跟沐景序紧急处理的,他们拎着小卢大人一起,从贡院去到水棱街,又从鎏金楼晃悠到紫玉班,偷这浮生半日清闲。
台下热茶瓜子,台上唱着戏里人生。
宿怀璟落座没一会儿L,附耳跟容棠说他要出去一趟,然后向沐景序递了个眼神,二人便一齐离了席。
卢嘉熙喜欢听戏,柯鸿雪更会品戏,容棠看了一眼宿怀璟离开的方向,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一边剥着瓜子一边听台上青衣花旦咿咿呀呀。
直到四周烛光霎时昏暗,台上幕帘微拉,座位上频频传来不怀好意的笑声,前排坐着的人伸长了脖子去望。
卢嘉熙疑惑:“这是怎么了?”
容棠转头瞄了一眼台子边写着的戏目表,心下骤然惊慌。
柯鸿雪却悠然地品了品茶,不疾不徐道:“紫玉班的特色罢了,看就是了。”
容棠如坐针毡,又开始望出口方向,甚至想去寻宿怀璟,可戏台上恰好传来一道暧昧的嘤咛声。
容棠:“……”
系统后知后觉:【宿主,这是不是你去年看的那个话本?】
容棠:“……”别说了别说了。
他是真不知道大虞民风能开放成这样啊!
小黄话本到底怎么改编成戏曲上台表演的???幸好宿怀璟不在,不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卢嘉熙小脸通红,视线躲闪,容棠哪里都不敢望,身边还不时有一些看客叫好的声音。
容棠觉得自己很不合群,他甚至去看柯鸿雪,想弄明白这人是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端坐着一边品茶一边听戏的。
可他一转眸,却看见柯鸿雪表情淡然,看似在听戏,实则跟他一样,视线总会不经意间滑过门帘,像在等着某人归来。
容棠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柯鸿雪看上去永远游刃有余、永远浪迹花丛,但好像他才是一直以来都被丢下的那一个。
分明一直在追赶,可是永远也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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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班前院有
雅间,小厮领着人进去又退下。
宿怀璟坐下来替沐景序倒了一杯茶,示意他落座。
沐景序问:“有事要跟我说?”
宿怀璟笑道:“兄长,我今天在贡院外,跟棠棠说了一件事。”
沐景序看向他,听他说:“我说大哥曾经想要兴办女子学堂,我还说有朝一日大虞女子也可入仕。”
沐景序微微一滞,似有些怔然,可很快表情又放松了下来,有些欣慰:“小七,你长大了。”
宿怀璟不置可否,道:“可是当时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你之前说过的一句话,你说你帮助盛承厉,给柯鸿雪的托词是为天下择明主。”
沐景序表情微凝,没有说话,便听见宿怀璟接着问:“这只是托词吗?”
他噙着几缕笑意,却又难掩疑惑:“这若不是托词,你给盛承厉下了毒,那你真正想扶持的‘明主’是谁?又或者说,你为什么要扶持别人?”
“轮身份论资历,这偌大皇室没有人能比得过你的。你可以从岭南走回京城,站上金銮殿,又怎么会没有能力拨乱反正,自己登基呢?”
并非宿怀璟对自己兄长的盲目信任,而是他很清楚,当年事变之后,若是父皇崩逝,大哥战死,面前这个人未去江南的话,这天下的主人本就该是他。
他原本能猜得透许多人,可是后来来了一个容棠,宿怀璟发现自己看不透他。
而等到棠棠跟他无所隐瞒之后,他又猛然意识到,其实兄长从未全盘托出过。
宿怀璟其实也没有一定要兄长对自己完全倾诉,他接受有所隐瞒,但如今这个隐瞒显然已经对沐景序本人造成了困扰,他便觉得自己应该知晓。
沐景序沉默许久,久到宿怀璟以为他大抵不会说的时候,才轻声开了口,问:“你去过北疆吗?”
宿怀璟愣了一瞬,回答:“没有。”
“北疆以北是大绥国,大绥皇帝与皇后成亲多年,一直无所出,而十年前那场战乱之后,大绥皇宫里多了一位刚出世没多久的太子殿下。”
日头将要偏西,沐景序说:“我远远看过那孩子一眼,眉眼像极了一位故人。”
宿怀璟赫然瞪大双瞳,几乎以为自己在幻听。
沐景序低着头,看茶盏中上下漂浮的茶叶,声音又轻又微弱:“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我甚至不知道这值不值得、应不应该。更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回来,也不清楚这样做是不是跟当年的反贼一样,有拱手将山河送给他人的风险。”
“可我想着,只要他愿意回来,我总该帮他剔除这一路上的阻碍,权当……尽一尽三叔的责任,你说呢?”沐景序问。
这些话憋在心里多年,跟谁都无法言说,如今说出口,他才开始觉得释然。
“阿雪总怨我对他不够坦诚,不与他交心,但是小七你知道吗?我亲眼看到过亲信为我而死,去北疆摸过大哥和卫少将军的尸骨,掰断过自己的骨骼;也亲手送良臣下过监牢,硬生生挑断过亲舅舅的脚筋。你以为我是如何凭一介白身走到这一步的?”
“我手上沾过数不尽的鲜血,我的,朋友的,亲人的,敌人的……自己都数不清了,哪有拖别人下水陪我的道理?”
沐少卿一贯清冷无情,他甚至在说这些的时候都无多少情绪波动。
“我那年刚入学府,学府里的学生都说我冰冰冷冷的像块木头,可你知道柯寒英他怎么说吗?”
宿怀璟一时失声,怔怔摇头。
沐景序勾了个略显生疏的笑意:“他说我那不是冰冷,是高山寒雪,质洁傲然,非至纯至善之人,不配与我为伍。”
沐景序沉默许久,轻轻摇头:“可我不是,他才是。”
柯寒英才是高山上的寒雪,是人间灿烂的春光。
而他,只是一具行走世间的白骨。
若非还有一个远在异国的亲人,他其实早该为随自己一起南下的那些将士们殉葬。
沐景序,景序,好时节。
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沐浴好时节,合该与暗无天日的监牢硕鼠为伴。
直至白骨入土,再被一场大雪掩埋,潦草结束这几十年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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