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少女的身影映落在屏风上,殿外重兵以待,大雨滂沱。
卫蓁背靠于屏风之上,血在她淡青色衣裙绽开,犹如赤色的莲花开,晕染开猩红的一片。
“杀人?少将莫要说笑,我一介女子,断无那般武艺身手,谈何能杀人?”
气氛凝滞的大殿里,响起她清婉的声线。
她面色平和,分毫不见慌乱。
“身上的血从何而来?”祁宴问道。
适才挣扎间,她乌发吹散开来,满头青丝如流瀑般倾泻至腰际,他手从她的肩膀上拿开,穿过她发间,轻拈一抹沾在发上的血迹,送到她的眼前。
“莫要告诉我,是那刺客砍伤他人时飞溅到你身上的。”
卫蓁的眼睫轻颤了下,这的确是她准备的说辞。
她看到祁宴唇角轻勾,就仿若是生了玩味之心的少年,在等着她的回答。
只是气氛远不如他面色这般轻松,四下暗潮涌动。
她开口道:“今日宴席之上我吃多了酒,先行离席,不想回去路上遇到贼寇,侥幸方从其手上逃脱。这身血是那刺客杀人时所溅。”
“既遇上了刺客,为何不出来解释,偏偏躲在屋内不肯露面,卫大小姐是在害怕什么?”
他手中那把锋利的长剑,白刃折射出凛凛华光,映亮他清冽的下巴眉眼,亦将她双目灼得生疼。
常年行走战场的少年将军,治兵御下用的是雷霆手段,自是见多了人心叵测、心怀异胎之事,并非简单几句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
卫蓁眼帘半垂,看到那只搭在剑上修长如玉的手,轻敲了敲剑柄,力道轻轻的,却犹如催命符一般敲打在她心尖上。
她朱唇轻启:“那贼寇于宫道之上撞见我,欲劫持我逼迫我为质,我本不从,对方以刀剑扣于我脖颈之上,将我拽至一处偏殿,后……”声音渐止,仿佛极难启齿。
祁宴漆黑的眸子带着审视,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后他见我反抗,粗鲁待我,更甚欲……”话音仿佛从口中挤出来,“欺我……辱我……”
殿内一时间,针落可闻。
重熠烛火笼在身上,映亮她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
她生得极美,脸若秋月,眸若秋水,未施粉黛便已经是美艳至极,光下看更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此刻青丝贴于面颊,唇抿成一线,像是在忍着莫大的耻辱。
卫蓁能感受到自上投来那一道目光,轻轻的,然而良久面前人都没说一句。
四周只余下了雨从屋檐落下沙沙声。
卫蓁知晓他不会轻信,下一刻,抬手伸向腰间。
裙带被抽离、衣裙从肩头滑下一瞬间,面前少年皱起眉心,下意识侧开脸去。
只是那旖旎的一幕,还是不偏不倚撞入了他的眼中。
血衣包裹着少女玉白的肩颈,衬出颈前大片细腻的肌肤,上面斑驳的红痕清晰可见。
她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挂在耳侧的耳珰,散发着泠泠幽光,映亮了一双秋水般潋滟的长眸。
纵使“被刺客劫持”的话乃卫蓁信口胡说,可今日遭遇却半分不假。
“将军何以逼我自证?这颈上的痕迹,男人的指痕,莫非是我一人掐出来的?”
本是清亮的声线,此刻好似浸满了耻辱。
祁宴偏过脸来,眸光落在她的面颊上。
身前是墙壁,身后是落地屏风,逼仄的空间里,二人衣料几乎相挨,近到彼此身上的气息在咫尺之间交换,妩媚的与清冽的,勾缠在一起。
雨势不休,空气黏闷。
卫蓁面容沉静,纵眼角泛红,依旧坦然迎着他打量。
她满身是血,已难辩解,如若无法立即为自己洗清嫌疑,残害王嗣的罪名落下来,不可能还能活命。
这一招剑走偏锋,近乎极端,也是在赌他能否暂时放下疑心。
漫长的沉默,久到卫蓁露在外的肌肤浮起了一层栗粟,也未曾听到那人开口。
她纤长的眼睫不由自主地轻颤,只觉面前人目光分明平静,却如同一把利刃在轻轻剜着她的肌肤。
烛光衬得他眉目锋利,似清耀利刃,随时出鞘。
短短的一刻,漫长如年。
他凑得近了些,过于凌冽的气息令卫蓁倍感不适,一下打破了二人之间僵持。
下一刻,他温暖的呼吸喷拂在她面上,略显僵硬的动作拉起她的衣裙,柔声道:“卫大小姐,先将衣物穿好。”
这话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卫蓁的身子微微一顿,好似溺水之人,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她转身去系衣裙,纤长的手指在裙带穿梭间,尽量不让他看出异样,柔声道:“方才情急之下冒犯,方出此下策,请少将军恕我无礼。只是还有一不情之请,今夜之事我并不愿外人知晓,可否请少将军为我保密?”
祁宴并未看她,目光落在一侧屏风上。
这时,外头传来的一道声音,打破了二人的交谈。
“少将军,刺杀君上的刺客已经找到。”
卫蓁系裙带的手微顿。
祁宴问:“何处搜到的?”
“池苑旁的宫殿,那刺客二人刺杀君上未遂,从殿后院逃跑,一路潜进池苑。我等搜查到他们时,那刺客还捉了勋爵子弟,意欲以此要挟。下属已经将人捉来。”
殿外一阵喧哗,隐约伴随着谁人的叫喊之声,朦朦胧胧从窗纱外透进来。
卫蓁察觉不对,刺杀君上……今夜外头这些人搜拿的究竟是谁?思绪电转之间,她反应过来,倒也未曾料到,宴席中还出了这样大的事。
她看向身边人:“少将军?”
声音柔婉,目光澄澈,似是提醒他,刺客既已经捉到,此事与她根本无关。
祁宴将长剑送回剑鞘,低沉的声线传入她耳畔:“今夜冒犯卫大小姐,改日定上门亲自道歉。”
萦绕在她身侧的水沉香猝然远去,卫蓁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雨水从门外打入,然就在他要跨出门槛之际,殿外又有人来报。
少年的脚步停了下来,羊角宫灯摇晃,照得他半边身子。
离得有些远,卫蓁模模糊糊只听得“六殿下”“遇刺”一类的字眼。须臾之后,他偏过脸向卫蓁投来一眼。
那一眼眸光深暗,睫影浓重,带着些看不透的情绪。
殿外催促得急切:“事关六殿下,少将军,您且赶紧过去。”
少年薄唇紧抿成一线,转首按剑,大步流星跨过门槛。
围在殿舍外的侍卫退了出去,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声逐渐远离,直至不闻。
他离去时的眼神,仍在她眼前浮现,卫蓁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回头看来,必定是联想到了什么。
但不管如何,至少眼下是躲过去了。
卫蓁吩咐护卫找一件干净的衣裙来。
血衣被丢进了火盆之中,火光簇簇燃起,将衣料一点点吞噬殆尽。
卫蓁眼中倒映着火光,不多时殿外有人道:“小姐,前头传来一道旨意,要传唤宴上所有宾客,逐一进行盘查询问。”
“现在过去?”
“是,不过雨下得大,您若是借口推辞不去,前头大概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夜色已深,小姐去吗?”
卫蓁才杀了人,这种场合自然应当避着才行。
只是思量之间,卫蓁还是起身道:“等我换件衣裳。”
她要出席,不止要去,还要表现得从容一点,无辜一点,叫所有人看不出一丝异样。
如此,好撇清身上的嫌疑。
长廊曲折,卫蓁轻纱笼在身,裙摆曳落垂地,在侍女的引路下前往宴客的宫殿,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护卫。
傍晚时分她未让人跟着,以至于出了那样的意外,此刻不敢再落单。
“小姐,您派我们去打听的事情,已经打探到了。”护卫道。
卫蓁脚放缓了一步,柔声问道:“那刺客是怎么闯入君上寝殿的?”
她想弄清时宴席上发生了何事,听护卫禀告道:
“今夜酒过三巡之后,君上先行回殿歇息,屏退下人安心静休,不想有贼人乔装扮作宫人,借送药的名义混入寝殿。好在君上及时惊醒,高呼救驾,那一男一女失了手,当即跳窗而逃,后来被祁宴少将军手下捉拿,已经服毒自尽了。”
“死了?”
“是,都死了,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不肯招出背后的主使是谁。”
卫蓁眼皮轻轻一跳:“是吗……”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若等会祁宴把她供出来,她便声称自己为刺客劫持,其余一概不知,只将景恪的事情全都推到那贼人身上。
大概旁人也会如此以为——
必定是那刺杀君上的刺客,逃跑的路上闯入暖殿,误伤景恪殿下。
若是刺客不承认,怕少不了一番纠扯,可如今都已服毒自尽,便是死无对证。
于卫蓁而言,有利而无害。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宴客厅,尚未入内便听得里头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殿内灯火辉煌,人影攒动。
卫蓁从一侧屏风后进入大殿,行到了最前头,看到当中一气度斐然的身影。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华袍锦衣,身量高挑,英俊不凡。此人便是卫蓁的弟弟,钜阳侯卫凌。
“阿姊去哪了,怎这么久才来?”卫凌见到她来,侧首询问。
“回去换了一身衣物,加上身子突然有些不适,便在寝舍多歇息了一会。”
卫蓁浅浅一笑,卫凌对此不疑有假,交谈之中,将大致发生的情况说给她听。
今夜宫宴由太子负责,却先后出现贼人行刺君王、王子一事,太子自是责无旁贷,楚王盛怒之下怒斥其失职,令尽快搜明真相,找出刺客背后主使。
而此地又是太后的章华离宫,太后素来信任祁家,令祁宴辅佐在侧,帮助一同调查原委。
卫蓁问道:“太子与少将军在何处?”
卫凌眼神指了指帘幕:“在里头。君上被扶去了寝殿歇息,他们正在暖殿搜查有关刺客的线索。”
周边人的交谈声,隐隐传入了卫蓁的耳畔。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刺杀六殿下?”
“必定是之前那两刺客,行刺君上不成,便伤了景恪殿下。只可惜没从口中套出什么话,那两人已畏罪自裁。”
“等六殿下醒来,此事自有定夺,只可惜眼下六殿下失血过多,怕是凶多吉少了。”
凶多吉少、等六殿下醒来。卫蓁听着不对,拉着卫凌到一侧帘幕后询问。
“阿姊说什么?”卫凌皱眉,“景恪未死,只是性命垂危,尚未脱险,但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能否从鬼门关救回来不好说……”
卫蓁鸦睫垂覆,喃喃道:“是吗。”
她记得自己在走前,曾探过景恪的鼻息,分明是没了气息,又如何还活着?
除非是……
那尊摆放在殿中的青铜鼎炉。
里面的香料先前被换成了迷药,所以让景恪那时只是昏死了过去。
晚风飒飒,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涌上了卫蓁的心头。
思忖之时,一侧帘幕摇晃,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绕了出来。
四周响起众人行礼声,卫蓁亦跟着行礼。
太子玉冠博带,缓步而出,神色沉凝,跟在他身后之人——少将军祁宴褪去了冷硬的盔甲,换上了一件云纹锦袍,端是灼然玉举,丰神俊朗之姿。
太子示意众人平身,简单慰问了几句,令侍卫继续盘问,不多时注意到卫蓁,朝这边走来。
“今夜出了这般大的乱子,你可曾吓着?”
卫蓁欠身行礼,言语温柔:“多谢殿下记挂,有侍卫护在侧,臣女未曾受惊。”
面前容止端雅的男子点头:“如此便好。”
二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太子忽问:“倒是傍晚宴席上未见你人,是去哪里了?”
卫蓁早在来前便想好了回答:“回殿下,臣女不胜酒力,想出去散散酒气,顺便去阿弟寝舍帮他取一件东西来,恰好遇上了前来搜查刺客的少将军,便因此耽搁了许久。”
卫蓁抬起清浅的目光,看向太子身后之人。
太子顿了顿,问道:“阿宴,是吗?”
本在叮嘱手下事宜的少年,闻言转过首来。
卫蓁摆出祁宴,是想借他之口,给自己一个不在场的证明。但她也不敢肯定,祁宴在查明真相前,是否会替她压下那事,不将她供出来。
卫蓁与他目光清水般相接,面上不显,衣袖之下的指尖却紧绷如弦。
良久,听得一声“嗯”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卫蓁攥紧袖摆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太子也不过随口一提,并未追问,只让下人递来披风:“夜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姐弟二人回寝殿。”
卫蓁摇头:“不必劳烦殿下,我与阿弟一同回去便可。”
太子温文尔雅,有君子之风,向来对谁都春风般和煦,只是对卫蓁和对其他人也并无多少区别。
这一桩婚事由上一辈敲定,二人尚未成亲,算不得有多少感情,眼下也不过是未婚夫妻之间,心照不宣地相待如宾罢了。
卫蓁不敢让自己过多打扰到他,只让送到殿门口便好。
雨水朦胧,檐角雨滴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不停地落在地上。
一路上卫蓁心神不宁,待回到寝舍,卫凌道:“阿姊怎么了?”
他在她身侧坐下,“近来你总是精神不佳,可还是因为梦魇缠身?明日我给你找一个方士来看看?”
卫蓁道:“这里是离宫,太后生辰将至,这个时候找方士,怕是不太妥当。”
说起梦魇,近来卫蓁确实总做一些诡谲怪异之梦。
梦中场面破碎,一幕幕走马观花从眼前闪过,却终究如隔着一层迷雾般,看不太真切。
她此前从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
她曾在梦中,见过景恪浑身是血、倒在血泊之中的场景,变成现实了。
为何梦境的一幕会变成现实?此事怪力乱神,卫蓁只能将之归结于巧合,亦或是她醒来后记忆出现了混乱。
更要紧的是,如今景恪未死,好比一根尖利的刺扎在心中,令她坐立难安。
傍晚时分她在雨中狂奔了一路,兼之精神疲累,眼下只觉一阵一阵的浮热往上涌,卫蓁身子发虚,意识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卫凌离去前,帮她唤来了姆妈。
她额头靠在床柱之上,轻轻地咳嗽,下意识抬手去摸发热的耳畔,手却一下悬在了空中,接着整个人慢慢地僵住。
本该挂在右耳朵上的珍珠耳珰不见了。
何时不见的?她记得在宫宴前一直好好戴着……
一种可能浮上了心头,卫蓁脖颈之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转首看向窗外,远处宴客殿的轮廓森森,犹如一只沉睡的野兽,俯趴在黑暗之中,透着无尽的阴寒。
**
夜已经过了子时,章华离宫的一处宫殿,灯烛尚未曾熄灭,侍卫们正在搜查着现场,
地上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血腥气却依旧浓重到难以忽视。
当中一个侍卫,低头搜查着床榻,一抹细微的光亮闯入了他的眼角。
他蹲下身子,在床下边缘摸到一物。
“少将军。”
祁宴在香炉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侍卫双手将东西呈上。一只珍珠耳珰正躺在他掌心之中,一半染血凝固,另一半莹光幽幽。
其形状之圆润,成色之通透,一看,便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女子的耳珰?”
“是,小人在那边的床榻下找到,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上头染了血,怕是……与景恪殿下有关。”
祁宴抬手将那只耳珰拿起,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哪里见过。”
“少将军见过?”
祁宴指尖轻敲珠,不语
雨声喧嚣,交织着草木摇动发出的哗哗之声。
良久,他轻声道:“是她。”
侍卫正欲询问,祁宴面容玉白,已将掌心阖上,他抬起朗星般的眸子,大步往床榻边走去,“再搜搜,不可能只有这一处,必定还有其他的线索。”
远方天边有闷雷滚过,大雨轰鸣直下。
**
春雷阵阵,雨落在庭院池塘之上,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一夜风雨晦暗,窗下那丛海棠花枝吸水弯了腰肢,折出了袅柔的弧度。
“小姐,小姐?”
卫蓁鬓发汗湿,从梦中惊醒。
疏落的阳光从纱幔透进来,漫过少女冶丽的眉目。
她面颊和脖颈上全是冷汗,眼中惶惶然噙着水雾,潮湿的长发纠缠着雪白脖颈,唇瓣显出病态的靡丽,哀艳得犹如一朵快要凋谢的山茶花。
她涣散的视线聚拢,看到了一张熟悉和蔼的面庞,是她自小陪在身边长大的姆妈。
“阿姆……”
田阿姆眼中满是疼惜,拿起沾水的帕子,轻拭去她额角的细汗。
“小姐昨日淋雨染了风寒,发了一晚上的热。可是又做噩梦了?”
卫蓁轻喘着。她梦见了昨日在暖殿,景恪往自己身上扑来的那一幕。
昨夜她曾几度惊醒,视线所及都是昏暗烛光,那暗色如同鲜血,浸满了整个屋子。
她喉口上下哽动,阖上双目,在心中告诉自己莫要多想,不过是一场梦,梦中一切都是虚妄。
田阿姆低声道:“外头有人在等着小姐,小姐要去见一面吗?”
“是谁?”卫蓁脑子如同生锈了一般,转不动,反应都慢上了半拍。
“是祁宴少将军,半个时辰前就在前厅候着了,奴婢本想以小姐染了风寒不便见客为由推辞去,可他却道无妨,执意要见您一面。”
卫蓁混沌的神志,如烧红的铁块扔进沸水里,一下清醒过来。
就在她昨夜的梦中:在她伤了景恪的第二日,负责调查此事的祁宴,便会亲自来一趟说要见她,涉及证据一事,更似要禀告君上。
梦里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刻,和现实重合了。
“小姐,要去见见他吗?”田阿姆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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