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暮鸦乱飞,金光从云层漫射而出,染透了半边天。
庭院殿舍之中,卫蓁衣衫不整,半伏于床边,从昏迷中缓缓苏醒。
斑驳的光影跃入她眸中,她眯了眯眼睛,看到面前一滩血水,有男人倒在那里。
源源不断的血水从他身上流出,汇成小小溪流,慢慢地流向她淡青色的裙裾。
空气中迷药尚未散去,卫蓁扶着欲裂的额头,想起了一炷香前发生的事——
她失手杀了眼前这个男人。
当今君上的第六子,景恪。
太后的寿辰将至,今日文武百官、王子皇孙皆来离宫为其提前贺寿,卫蓁在宴席上吃多了酒,独自出来到侧殿散酒气,未曾想到暖殿里熏香被人动了手脚,卫蓁进来后片刻便手脚酸麻,眼前发黑,昏迷了过去。
等意识稍微回笼,清醒过来,景恪已经出现在她身侧。
早在半个月前,景恪便曾在宫中拦下过卫蓁的去路,有意与她示好。景恪此人荒淫不堪,浪名远扬,卫蓁不愿与之交涉,只婉言提醒他自己是太子的未婚妻。
本以为他会有所忌惮,谁料今日在如此庄重场合,他便敢对她行不轨之举。
二人纠缠间,卫蓁取下头上的簪子,向他的脖颈刺了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倒在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血肉模糊,似乎已经没了生气。
卫蓁捞起一旁还算干净的衣物,盖住自己裸露在外头的肩头。
在她此前梦中,曾预见过这一幕。
那梦境来得古怪,支离破碎的一幕,没有前因后果,却因为血腥模糊,她从梦魇中惊醒后,仍记得格外清楚。
眼下殿舍之中的摆设细节、倒在地上的男人,也与那梦中别无二致。
为何梦境中的一幕会变成现实?此事太过荒唐,卫蓁一时无从去想。
然而,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景恪是楚王的幺儿,这些年愈发得君上看重,在朝中势力渐大,以至于能与太子抗衡。自开春楚王大病一场,渐有油尽灯枯之势后,楚王便屡屡在朝政上改弦易辙。朝中已有改立太子、另立景恪为储君的风声。
卫蓁杀人之事若事发,楚王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将此事揭过。
迷药的药效还未退去,那股昏昏沉沉的倦意避无可避地袭来,让她身子一阵发软,无力往前栽去。
她靠着桌案,勉强稳住身子,看向案上的铜镜。
满殿赤红的鲜血里,映出一张女子秾丽的面容。
少女鬓钗半散,衣衫半解,脖颈前大片雪白的肌肤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珠,亦可见几道清晰血红的掐痕。
困倦又一次袭来,卫蓁纤长的睫羽不停地轻颤,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几乎抵抗不住。
意识即将殆尽前,她抬手取下鬓发上的步摇,向着自己的手臂狠狠刺去。
疼痛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也荡涤了脑中的混沌。
殷红的热血顺着手臂滑下,“滴滴答答”溅落在梳妆台上。
卫蓁伤了自己也不觉多疼,捡起散落地上的衣裙披上。
这会不是慌乱的时候,便是断案也需要凶器与证据。她先将这里收拾好,不留一点证据与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在有人发现之前离开。
卫蓁冷静下来,蹲下身子,去找那刺死景恪的凶器。
带血的簪子被找到放回了袖中,她用衣料擦去脚下的血迹,整理好衣裙鬓发,快步往后殿走去。
早先侍卫都被景恪调走,这会外头空无看守之人。
一墙之隔外传来了宫人们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往这里来了。
卫蓁推开耳房的后门,奔了出去。
天光暗淡,墨色染黑了天际,大雨泼瓢而下。
不多时殿舍方向起了喧闹嘈杂之声,卫蓁猜到宫人们已经发现了尸首,不敢回头,只快步往前奔去。
章华离宫占地宽广,宝殿数千,游廊曲折,有一道身影奔走在其中,雨水混着泥水飞溅,落在她飞扬的裙摆之上。
里头的衣服沾了血不能见人,套在外头的外裙之前景恪扔到了一边,却是干净的,能做遮蔽一用,她略微收束了一下衣裙的形制,又重新挽了头发,青丝以一根带子挽就,垂落在身后,便装作了寻常宫女。
若是旁人走近了看,定能发现异样,但此情此景也只能这般。
一路躲躲藏藏,卫蓁只往偏僻的方向走,远远看到有人便躲开,好几次险些被撞见。
路越走越黑,大雨倾盆而下,四下水汽弥漫,雾茫茫一片,雨水模糊了人的视线。
卫蓁到了一处假山,从孔穴里观察着前方。
她记得贵族们的寝宫,离这里不远,应当就在附近。
大道上一片兵荒马乱,有三三两两宫人经过,脚步凌乱,慌张指着东边,似在相互转告着什么,依稀可听见“刺客”一类的话语。
傍晚时分,宫中有刺客行刺一事已经传开,宫人奔走相告,贵族们夺路回寝居。
一时间人心惶惶,场面混沌不堪。
卫蓁袖口之下的手紧了紧,正欲趁乱出去,忽然这时,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了侍卫的搜查声。
东北方向,一支支火把亮起,划破了寂静的黑夜。
兵戈撞击地面发出巨大的动静,伴随着阵阵脚步声,犹如雷霆涌来。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雨水“哗啦啦”冲刷着地面,夜风送来了禁军的呼声——
“站住!”
“统统站住,有违令者斩!”
禁军匆匆赶来,高声呵斥着惊呼的众人停下。
当中有人不听令,禁军统领当即拔出宝剑,大步流星而上,挥刀朝一人劈去。
那前一刻还活着的宦官,顷刻如一滩肉泥跌倒在地,头颅“骨碌”砸地,血水喷涌如注。
禁军统领收起长剑,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傍晚宫中遭遇刺客,贼人尚未伏诛,君上命我等速速将人活捉!凡有碍搜查者、扰乱人心者,格杀勿论!”
四周噤若寒蝉,勋爵贵族、婢子宦官皆瘫软在地,大气不敢出一下。
那统领收起长剑,命令手下继续搜查,乌泱泱的人群如一张大网向四周散去。
假山之外脚步凌乱,卫蓁躲在假山之中,不敢贸然出去,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远方忽然出现一片亮光,但见另一支队伍从道路尽头绕了出来。
为首之人高高坐于马上,大雨模糊了身影,一眼望去,掩不住的身姿颀长。
近旁火把照耀,映亮来人一张俊美的面容。
禁卫军认出来人,当即停下行礼:“少将军。”
搜查的军士停了下来,卫蓁便是趁着此刻,快步往假山里头走去。
她听到了水流声,顺着声音找到了一汪通往外头的小池,提着裙裾淌水迈入池中,从那里离开了山洞。
那边,禁卫军统领对着来人作揖:“少将军怎么来了?这一带我已带人搜过,并未见贼人踪迹。雨下得大,少将军不若先回去,剩下末将继续来搜查。”
统领语气不善,示意身后人跟上。
只是他敢走,余下之人却是不敢相随的。
禁军统领这态度,分明是不想让来人一同插手搜查刺客之事。
坐在马上的少年,目光扫来:“此地是章华台离宫,由太后掌管,我奉太后之命,前来捉拿刺客。庄统领有何不满?”
他开口嗓音带着寒意,仿佛极其不悦。
大雨之中,马上之人气场凛然,策马一步步走近,身上甲胄泛着森然寒光。
他身量极高,只单单坐在那里,便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禁军统领庄良,抬头,对上来人一双玄玉般眸子。
少年道:“庄家与祁家不睦,在朝堂上对立已久,今夜庄统领奉命前来捉拿刺客,不想将这份功劳分给外人,故而驱我,可若耽误了搜拿刺客的时辰,庄统领可是要提头去见?”
说话的同时,他手轻轻扣上了腰间的佩剑。
庄良面色一变。
身后下属提醒:“祁家势大,统领莫要意气用事。”
祁家势大,祁家这位少主更是了得,年纪轻轻已出入军营,坐镇军中,大小战争从无败绩,其名威震北地。
北地的三十万精兵都在他祁家父子二人手上,不是庄氏能随便对上的。
这近乎令人窒息的对峙,终是庄良迫于对方威压,抬手道:“祁少将军说笑了,刺客一事关乎重大,庄某怎敢揽功自专?方才是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还望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庄良退抬手作揖,语气诚恳。
马上之人扯了缰绳,调转马头往前走去。
冷风拂来,庄良背后冷汗沾湿衣襟,长吸一口气,抬手示意身后人跟上。
**
雨水肆虐,乌云翻涌。
卫蓁奔入寝舍,将殿门重重关上。
外头传来卫家的侍卫关切的询问声,卫蓁道:“勿要放生人进来,若有军士前来搜查,随口敷衍几句,将人打发走便行。”
她就近跑到了阿弟的屋子,这里是卫侯的寝居,她是卫侯的长姐,又是楚国未来的太子妃,那些禁军听到她在,定然不敢随意乱闯。
话音才落,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是搜查的士兵往这里来了。
一道低沉粗犷的声音响起:“君上命我等前来搜查刺客,不许阻拦,速速将殿门打开!”
士兵跨过门槛,将殿舍团团围住,有几个人朝着正殿走来,脚步声越发的近了。
守在殿门口的卫家护卫,谨记卫蓁叮嘱,上前将人拦下。
外头渐渐起了争执,卫蓁知晓拖延不下去了,遂起身走到门边,“庄统领——”
声音清亮,婉婉如同碎玉。
门外的争执在一瞬间停下了。
庄良走上台阶,手按上门框。
烛火昏黄,将一道女子朦胧袅娜的身影投落在木门之上。
“庄统领,今日我在宴席上吃多了点酒,出来散散酒气,顺便来阿弟的寝舍替他拿件东西,这期间并无什么刺客来过,护卫也都守在外头。如此,便不用麻烦侍卫再进来搜查一遍了。”
庄良压低声音,态度恭敬:“末将也是按照规矩办事,君上有令搜拿刺客,不放得过章华宫任何一个角落。如若因末将疏忽,导致刺客脱身,那末将便是十个脑袋都不足以抵偿。”
卫蓁手搭在门框边上,指尖轻轻蜷缩起来。
她也知晓,自己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庄统领,并非是我有意为难,实在是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我吹风受了寒,这会身子不适,隐感头疼,若是侍卫等会进来搜查好一会,携带潮湿水汽,怕是明日我便要染上风寒,卧榻不起了。”
她说话声染上些许哑意,喉底亦传出了几声低低的咳嗽。
庄统领面容带上了几分为难。
内里人顿了顿,“不过庄统领若是想搜,那便进来搜吧。”
说是可以搜,可门外谁都能听出来,这语气比之方才冷了不少。
庄良侧开一步,一侧的下属对他摇了摇头。
卫家小姐身份尊贵,出自楚国六卿之一卫氏,只待一个月后便要嫁入东宫为妃。
现在是太子妃,未来便是楚王后。
这样的身份,如何得罪得起?
权衡利弊后,庄良开口道:“既如此,您且保重身子,末将便不唐突进去了。”
说罢示意众人离开:“走!”
卫蓁听着外头的动静,心中略松了一口气,方要转身,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等等——”
声音清贵优雅,若金石玉珏相撞,掷地有声。
殿外随之一静。
“冒犯卫大小姐了,只是今日这殿舍必须搜——否则末将也不知晓,会不会有刺客闯入大殿,劫持卫家小姐,逼着她就范,不许外人入内。”
院外雨水磅礴,俊美的少年自马上走下。
月色摇曳,积水空明,他身姿清俊挺拔,修长的手轻轻按上腰间的宝剑,步履从容往殿前走去。
四周无数道目光追随至他身上,众人皆知,祁少将军与卫侯交好,今夜敢这般得罪卫侯长姐者,也只有他了。
门口侍卫犹豫不决:“少将军。”
祁宴并不领会,轻拍了拍门,“卫大小姐?”
里头并未有人回应,如是又敲了几声,依旧是一片静默。
“砰”的一声,祁宴将殿门用力踹开,独自按剑步入大殿。
冷风呼啸灌入大殿,素净的帘幔翩飞。殿内不见人身影,只一侧帘子后传来动静。
卫蓁退到帘幔之后,看着门口人走进。
她本以为他会先搜外殿,不想转眼之间他已经行到了跟前。
一把长剑挑开了搁在二人面前的帘子,剑柄雕走龙蛇纹,锋芒毕露。
随着剑柄微微转动,明丽如秋水的剑身,折射璀璨剑光,映亮来人一双昳丽的双目。
当他抬起眸时,仿佛有熠熠华光从眼底迸出,令人无处躲藏。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卫蓁下意识侧过脸,身子背对着他,尽量不让他看到身前的血迹。
此刻的她春衫薄薄,潮湿贴身,全身被水珠勾勒得紧紧的,必定是狼狈不堪的。
而他似乎也只是在挑起帘子那一瞬,脚步顿了顿,便绕开她往里头走去了。
卫蓁退到一侧的屏风后,听着外头翻查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嘲哳雨声送到她的耳畔,无疑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阿弟与祁宴虽是好友,然卫蓁与他并不相熟。
正思忖着,她垂下目光,发现裙边不知何时竟汇集了一汪血水。
殷红的血珠沿着裙摆蜿蜒落下,滴答溅落在水磨地砖上,犹如一朵绽放的红莲。
卫蓁提起裙摆,欲遮住那一抹刺眼的血迹,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卫大小姐,这边的柜子还未查。”
少年颀长的身躯在她身侧落下一团阴影。属于男子身上清冽的气息从后袭来,瞬间打破了她周边的防线。
卫蓁已是退无可退,头皮一阵发麻。
他侧身而来,卫蓁背对着他,身子僵硬间来不及退让,二人间距离一下拉得极近。
空气中好似还残留着哪里的血腥之气。
一股淡淡铁锈般的血腥气,伴随着女儿家裙衫上浓郁香气,幽幽绕绕攀爬上他的衣袍。
卫蓁心口急跳,欲转过身去,被祁宴用力地拨过肩膀,背一下抵在屏风之上,长发披散在肩,身前正对着他。
自然而然,他看到了她衣裙上透出来大片大片殷红血迹。
卫蓁红唇微张,似要解释。
祁宴长眉秀目微挑,抬起眼问:“卫大小姐,你杀人了?”
懒洋洋的一句话,从他口中慢慢地吐出,充斥着别样的危险。
卫蓁对上那一双清彻的长眸,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滴冷汗从她后背滚落,滑进了衣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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