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九泉送来了食盒。
张知序从案卷里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陈宝香还没下工?”
“回大人,陈大人说是被派了外差,要晚些才得归。”
“外差?”张知序皱眉,“不是说了先不调动她?”
“衙门那边说是陈大人自己要求的。”
张知序心提了起来。
这是陈宝香第一回离了他自己出去办事。
原先在她身体里时他就觉得这人多灾多难,动不动就要受伤,偏她痛感还比旁人敏锐,稍有不慎就要遭一场大罪。
他在时还能帮她一二,他现在不在,万一又遇见了祸事该如何是好?
想起外头那些各怀鬼胎的人,张知序坐不住了,起身拿了外袍出门上车。
刚坐进车厢,却听得外面有人喊了一声:“大仙!”
张知序怔然抬眼。
有人累得手脚并用地爬进了他的车厢,乍看很像女鬼,仔细一看确实也跟女鬼也没什么差别。
汗水把背脊上的衣裳都打湿透了,发髻也乱糟糟的夹杂着些脏东西,衣袖上全是灰黄色的泥,下巴上还沾着一点说不清是什么的污垢。
陈宝香就这么仰起脸,咧着嘴对他笑:“你下工啦?”
以张二公子的洁癖来说,若是旁人敢这么爬上他的马车,他一定会抬脚将人踹下去。
但看看陈宝香,他只皱了眉问:“被欺负了?”
“没有没有。”陈宝香爬起来坐好,眼眸晶亮地道,“我做差事去了。”
“你的差事是去泥地里捞猴子?”
“哪有这样的差事。”她嘟囔撇嘴,又兴冲冲地将一个册子放进他怀里,“全在这上头啦。”
厚厚的册子,带着些泥土和墨香。
张知序随手翻看两页,微微挑眉:“你跟酿造署的人一起去收粮了?”
“今日只我去了。”她道,“酿造署那边说是还不得空,要我先探路。”
“什么探路,分明是把你当枪使。”张知序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有录事肯去已是不错,他们倒好,看你好说话就一股脑全让你忙活。”
“是这样?”陈宝香一拍大腿,“我还以为是他们好心给我大展身手的机会呢。”
“你想得美。”
酿造署每年都会得一笔户部的拨款,用来在安县采买上等五谷,从而引酿天下之酒。
自他接手造业司算起,酿造署已经犯案不下二十次,要么克扣农户粮钱,要么短缺采买数量。他小罚大惩都用过,也换过一批官员,谁料酿造署不但没焕然一新,反而是一蹶不振,消极怠慢。
今年的粮迟迟收不上来,宫廷玉饮也就一直短缺,料是有不少人等着参奏他的。
顺手又翻了两页,张知序突然顿住:“嗯?”
陈宝香看了看字迹又看了看他:“怎么?”
“安县缘何会有这么多农户典卖田产?”他越翻越快,“田地是农家所有的生计来源,若是遇着难事,一两家卖几亩也就罢了,这上头一连上百户,怎么可能户户都难得要卖上百十亩地。”
“我也觉得奇怪。”陈宝香嘟囔,“我怕他们有隐情,还挨家去问了,结果他们都说是欠了种子钱,今年又遇了旱。还不上钱,故而只能卖田。”
“一年的种子钱怎么可能要逼得农户卖田。”
“不是一年。”她抿唇,“说是好几年了,收成不好,积年累账,小惠钱庄也是周转不开了,才将他们抵的田卖了。”
小惠钱庄?
脑海里闪过些陈宝香在酒楼赌桌上分银票的场面,张知序突然问:“之前陆清容输给你的银票,你可兑了?”
“还没。”陈宝香摸了摸自己的荷包,“你不说我都忘了,最近手底下人劳碌奔波,我得换些银子出来给他们加点肉吃。”
说着,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张知序伸手接过来,展开银票上的钱庄号,跟册子上记的名字对了对。
恰就是这个小惠钱庄。
“你明日去将这张票兑了,顺便去这钱庄看看是什么情况。”张知序道,“抵押田产的价钱、卖向何处、有无欺压强迫——都问个清楚。”
“没问题。”陈宝香拍了拍胸脯,“大仙你放心,我肯定全部办好,绝不给你丢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闪发光,哪怕一身狼狈,也显得很有干劲。
张知序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是怕给我丢人,今日才主动请缨去安县的?”
“也不算,我就是觉得……”她挠头,“给那么多月俸呢,总得好好办点事吧。”
十四两的月俸,大盛比她俸禄高的官员何止千人,可也没见谁像她这么认真。
薄唇微抿,张知序将手伸向她打成络的发梢。
陈宝香下意识地躲避:“脏。”
“不脏我弄什么。”他道,“别动。”
身子被抓过去,头发里夹杂着的草叶泥巴都被清理了出来。
陈宝香觉得自己像一只去泥地里撒欢了的小狗,爱干净的狸奴不但不嫌弃她,还拿尾巴蹭了蹭她。
老实说,之前她挺在意自己的妆扮,毕竟要靠着这张脸在贵人圈子里混,饶是再没钱,陈宝香也会让自己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
但她好像总是在大仙的面前很狼狈,有时候是因为浑身是伤,有时候是因为太累了没来得及洗漱。
大仙也会嫌弃她,但都只是嘴上的,最后都总会将她收拾干净。
心念微动,她忍不住拿脑袋蹭了蹭大仙的手心。
张知序被她蹭得一愣,神色跟着柔缓下来:“家里做了吃的,回去吃了好好歇一歇。”
“有肉吗?”
“管够。”
陈宝香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跟大仙在一起可真好啊,有官当,有家回,还有肉吃。
要是能早些、再早些遇见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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