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清侯陈宝香被提告,按照新律,他必须随时去大理寺配合查案,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脱。
于是陈宝香正在巡城的时候要被带去大理寺,进宫见驾走到一半也要被带去大理寺,就连跟张知序一起看月亮,看一半也得去大理寺。
她气笑了:“谢大人,这么不挑时候?”
谢兰亭举着烛台看着她:“案情有进展,也顾不得挑什么时候了。”
“明儿再说不是一样?”她扫一眼四周的武吏,“你不累别人也累啊。”
这大半夜的也不给加工钱。
“少在这里挑拨离间。”谢兰亭道,“我来问你,这买尸契约上所写的人,可是你的母亲?”
陈宝香打了个呵欠:“是。”
“那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谢兰亭往后一靠,“陈鸢儿是你母亲,她又是程槐立的妻子。”
“等会。”陈宝香举起手,“你说谁是谁的妻子?”
“陈鸢儿是程槐立的妻子。”
哼笑一声,陈宝香道:“大人忘了?程槐立的原配发妻是寿安公主,这可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
“原桂乡村的杨里正指认,陈鸢儿一直与你父亲在一起,还生过两个儿子。”
“哎,这里也有问题。”陈宝香道,“程槐立哪来的儿子啊,边塞那场大火里烧死的不是他的两个侄儿么?”
“那是他撒谎。”
“怎么断定此事一定是程槐立撒谎,不是杨里正撒谎呢?”她忍不住嘲讽,“就因为程槐立死无对证?”
“你休要与我做口舌之争。”
“到底是谁在做口舌之争?”陈宝香扬眉,“大人,你在大理寺这么久了,难道不知只一个人的口供是做不得实证的?”
谢兰亭当然知道。
但那一场大水之后,桂乡村的人淹死的淹死,战死的战死,早没几个知道事的还活着了。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让陈宝香自己承认。
他道:“你怎么就觉得我手里只有杨里正一个人证?”
陈宝香不为所动:“随便你有几个人证,若是人多就能把假的说成真的,那我这里也有两百多位人证,要指证大人与陆清容狼狈为奸,构陷忠臣。”
“陈宝香!”谢兰亭拍案而起,“你杀害陆守淮之后又谋杀亲爹,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即使证据尚且不足,你我也都心知肚明。”
“幸好‘心知肚明’不能用来办案,不然咱们大盛还真是完蛋了。”
“你……”
“谢大人,我与陆清容有仇,是打小就结下的。”陈宝香微微眯眼,“你可知她家曾如何在桂乡村欺压乡邻,后来又如何屠戮难民?”
“这些事与本案无关。”
“那我杀没杀陆守淮,又与本案有什么关系?”
“……”
“你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我是程槐立的女儿,更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是我杀了程槐立。”她好笑地睨着他,“声名远扬的大理寺卿谢兰亭,原来也不过是罔顾证据只为私情左右之辈。”
谢兰亭被骂懵了。
他分明已经整理出了大概的证据链,分明已经知道陈宝香与程槐立之间大致发生过的事。
结果怎么的,这人一通话,自己居然反驳不上来。
她的气势也压人,哪怕是在大理寺之中,在他的地盘上,他都占不了上风。
烛台爆了一声响,接着就暗了些下去。
陈宝香起身,懒散地道:“没话说我就走了,另外,谢大人,三更半夜让这么多武吏过来上工,未免缺德,记得给大家发点贴补。”
陈宝香有钱之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麾下的人发贴补。
今日上工时间延长了,发贴补。
有额外的活儿要下头的人去做的,发贴补。
谁跟其他衙门的人打交道受了委屈,那更是要发一大笔贴补。
一个人有钱是一个人的快乐,一群人有钱就是一群人的快乐,陈宝香很想让大理寺这些人也学会快乐。
但显然谢兰亭并不想理她,脸色很难看,配着旁边其余武吏困倦无奈的神情,整个大理寺都显得死气沉沉。
她哼笑,也不多说,自顾自地起身离开,继续回去看月亮。
不巧的是,后半夜下了大雨,张知序的月亮泡汤了。
他守在门口看着陈宝香淋着雨从大理寺回来,有些忍无可忍。
第二日,刑部张知序提告大理寺谢兰亭,罪名是私纵嫌犯,玩忽职守。
有此提告,谢兰亭不得不三天两头地跑去刑部配合调查,忙得焦头烂额,案情却没多少进展。
他恼怒地冲进了荨园。
“她的的确确是杀陆守淮的凶手,你分明也知道。”谢兰亭皱眉问张知序,“为这么个凶手,你要与我为难?”
张知序淡淡地回:“你也的的确确私放走了陆清容,不是吗。”
谢兰亭噎住,眉心微皱,嘴张了张又合上。
“谢大人断案如神,从不徇私,是以颇得民间盛赞。”张知序慢条斯理地重复这句评语,而后抬眼看他,“如今的你,像什么样子?”
自从陆清容回到上京,这人就慢慢变了,原先手里七八个案子在查,如今整日就只盯陈宝香一人,偏听偏信先入为主,像是想凭一己之力定陈宝香的罪。
“我很好奇。”张知序微微眯眼,“她是怎么说服你的?”
谢兰亭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女色于他应该不是什么新鲜东西,竟能被当初他完全看不上的人蛊惑至此?
“她没想说服我。”谢兰亭皱眉,“是我自己想查,这本也是我的职责。”
张知序沉默地看着他。
顶着这目光好一会儿,谢兰亭终于垂眼:“人非草木,谁能没有私情,毕竟我曾骗过她,害得她家破人亡。”
“若我没听错,你是在说——”张知序冷笑,“陆守淮贪污杀人导致的满门受累,是你害的?”
谢兰亭愣住。
张知序看着这位曾经风流满上京的损友,轻轻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陈宝香当时甚至都劝过他,办案有的是手段,何必去招惹陆清容。是他太过自负,觉得拿捏女子是最轻松易成的捷径,如今阴沟里翻船了,竟又悔上了。
“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样。”谢兰亭道,“她已经原谅我了,如今也算朋友。”
只是她越宽容,他就越不落忍,下意识地想替她完成所愿。
“朋友。”张知序玩味地嚼着这两个字,眼尾的嘲弄之意已经快溢出来了,“原来我与你多年交心不算朋友,她这样利用你的,才堪做你的朋友。”
谢兰亭不悦:“你说我可以,她与你都没再见过,你怎能张口就定人的罪。”
张知序:“……”
他头疼地扶额:“宁肃,来。”
“主子?”
“把这个蠢货给我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是。”
谢兰亭被扛起来,脸黑了大半:“古人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没想到你我也有为衣服自断双臂的一天,好好好,自此之后,我谢兰亭与你张凤卿恩断义绝,再不来往!”
张知序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现在看见的这个谢兰亭若是能带回去给十六岁时的谢兰亭看看就好了,十六岁的谢兰亭一定会狠狠抽他几个耳光,说自己立志断尽天下奇案,怎么可能为情所困成这模样。
但现在,二十岁的张知序说服不了二十一岁的谢兰亭,就像当初被他拉着去玩升堂也不知道该怎么反抗一样。
太阳西沉,屋子里的光一点点褪走,张知序坐在原处没有动。
许久之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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