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11月11日九时十二分,季知涟出生于北城东城区。
季馨为了生她花了大力气,她还很年轻,很自我,脸上没有初为人母的笑容,只有面对新身份的茫然与无措。
如释重负的是季知涟的外公外婆,两个老人对视一眼皆松了口气。陈启正则为季馨没有生下儿子而略感失落,但日子还长,他对自己有信心。
季知涟幼时被爷爷和保姆带大,爷爷是个团团脸的老头,一脸和蔼,烧的一手好菜。父亲工作忙碌,出差与应酬是家常便饭,母亲则在培训班当舞蹈老师,即使已生子,生活的重心依旧在自己身上,她喜欢聚会和结识新朋友,热衷于穿衣打扮,依然如少女般活泼娇俏。
幼时记忆里,父母只要相聚就会伴随着激烈争吵。吵来吵去,无非是那么几样,她嫌他应酬多,他嫌她爱玩不着家,谁也不让谁,最后在一片心惊肉跳的碎裂摔打声中结束。
有次,陈启正晚上提前回家,看到妻子呼朋引伴在家中客厅大打麻将,一片嘈杂,而家里烟雾缭绕,瓜子壳和橘子皮撒了一地。老父亲出门和友人聚会,三岁的女儿无人照料,在房间里嚎啕大哭,她在婴儿车中连车带人翻倒,危险的卡在阳台和卧室的门槛上,哭的嗓子嘶哑,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就是在那时对季馨彻底失望,这不是他想要的女人,即使她非常美丽,但自小娇生惯养,难以控制,季馨对于家庭毫无助益,她甚至不愿长大。他不甚熟练的抱起哭的几乎背过去的女儿,摸到她脑后磕出的一个红肿大包,气的摔门而去。
父母离婚于她五岁时。
季知涟模模糊糊的记得,生活的剧变似乎是一串连锁反应,伴随着外公外婆骤然离世,家里黑压压的一片乌云,父母亲也彻底沦为见面眼红的仇人。
季馨收拾好所有行李,在葬礼结束后便决然带她离开。
那时季知涟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出游,甚至没有带上外婆亲手给自己缝的、自己最喜欢的碎花小枕头。
她不知道在此后长达八年时间里,她将再也见不到一手将自己带大的爷爷,不知道那部没看完的动画片结局——数码宝贝里那些被选召的孩子们到底有没有成功拯救了世界,亦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后一块短暂安栖的岛屿。
季馨带着她搬到外公外婆在北城留下的家,矮矮的居民房,院里很多杨树,她看到有小孩点燃火柴,烧那些聚集在角落里棉花一样的杨絮,发出大呼小叫的雀跃声音。房子在三楼,是小小的两居室,她跟在母亲背后,一脚踏进去,窗户有缝隙,飘来隔壁做菜的味道,是让人咽口水的红烧排骨的香味。
她小声说,妈妈我饿了。见母亲木着脸,又鼓起勇气大声说了一遍。
母亲如梦初醒,放下行李,第一次给她做饭,锅里烧水,水开放盐,煮龙须挂面,等端到桌上就是一碗干巴巴的盐水煮面,有点坨,她狼吞虎咽吃了几口,有些反胃,迟疑着放下筷子。
母亲哭的毫无征兆,她一挥手将那碗没吃完的面尽数洒落在地,一块碎裂的瓷片飞溅到她手背上,到了晚上肿起一个凸起硬块。
“妈妈可能会残废。”季馨在厕所昏暗的灯光下坐在马桶上对她悲观地说道,看到女儿稚嫩的脸上涌起一阵内疚的恐慌,不知所措的给她手背上吹气,她心里忽然涌起淡淡的快意。
季知涟没有再上幼儿园,她在那座老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天,母亲白天出门,给她留下饭菜,然后反锁大门,到了晚上再醉醺醺的回来。
台式电话线已经拔了,家里安静的仿佛一根针都能听见。陪伴她的是卧室里那台老式电视,白天还好,她可以在地上画粉笔画、听电视声音打发时间,晚上最难熬,那段时间电视频道频繁播放红衣女童失踪案,提示居民注意防范。她警惕楼道里所有在家门口停留的脚步声,更恐惧客厅里那巨大的、能映照出一切的窗户。
仿佛一回头,那女童就在身后角落,咧着惨白的牙冲她笑。
她期盼母亲回来,又害怕母亲回来,但还是希望母亲能赶快回来。
二十多天后,季馨再次带她离开。这次她们没有再固定停留在一个地方,生活变成了一场没有目地的漂泊,城市变成了短暂落脚的中转站,她不记得和母亲辗转过多少个城市,只记得两年时间,自己就转了四次学。
她上学也是断断续续。
最久待过的地方是昌市,待了八个月,那里海拔很高,阳光暴烈,孩子们大都是当地人,肤色黧黑,脸膛通红,黑溜溜的眼里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她是新面孔,又是外族,班上没人见过她的父亲出现,甚至母亲也只在办转校手续时出现过一次,存在感极低。一个没有庇护的雏鸟,安静,内向,却有种格格不入的傲气。
她从入学起就备受欺凌,她甚至不知道原因。
仿佛欺负她,就能获得某种群体优越感,渐渐愈演愈烈,成为一种比赛,他们在她的食物里放苍蝇,在她的书包里塞死老鼠,把拇指大小的蜘蛛塞进她的衣领,剪碎她的作业和头发——她皆麻木的不反抗,拳头攥紧又松开,脊背依旧挺的笔直。
直到一个调皮的男孩,为了让周围小伙伴高看自己一眼,一脚用力踢在她下|体,女童痛的挣扎发出呜咽,几个小孩大笑着在旁边围观,他们找到了玩具新的玩法,还意识不到自己的残忍。激烈挣扎中,她一头撞在他下巴上,男孩咬到了自己舌头,痛得哇哇大哭,觉得丢了脸,对她变本加厉的拳打脚踢。
“贱人!贱人!你是贱人!你妈是贱人!你们都应该下地狱!”
下地狱是孩子们觉得最恶毒的词语了,果然,女童有了反应,关注点却与他们不同。
他们第一次看到她哭了,声音像是小小的裂帛,苍白嘹亮,带着嘶吼:“我妈妈不是贱人!”
“就是!就是!”他们更起劲儿了,远远望去像是孩子们的一场狂欢。
那晚,季知涟一瘸一拐的回了家,却看到母亲维持着她出门上学前的姿势,在家里院中那把藤椅上盘腿坐着,邋里邋遢,很久没有拾掇过自己。
季馨神情恍惚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她已经很久不用手机,桌上是碗凉透的面。
“妈妈,吃药。”她擦干身上的血迹,闷不做声将水和药盒递给母亲。季馨接过药,对她莞尔一笑。
季知涟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一个不愿面对的事实,母亲保护不了她。或者说,她与母亲的位置不知不觉已经颠倒,母亲需要被照顾与保护。
而她,在幼兽的世界,不反抗,只会被分食吃掉。
那个安安静静、内向害羞的女孩渐渐消失了,她在高海拔的地区晒出了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平日里毫不起眼,但如果有人欺负她,她会比任何孩子都凶狠。女孩力气不大,但打起架来不要命,是全然不计后果的豁出去,牙、手肘,头部,皆是武器。
打斗中,手臂意外骨折,却也硬生生扯下对方一大片头发来。
没人再欺负她了。
女儿的伤势终于让季馨从昏朦中清醒过来。
夏天,她带她办了退学手续,再次打包行李邮寄,先转车,再乘坐飞机,她带着女儿去到一个新的城市。
——南城。
南城虽然叫南城,却并不在南方,它距离北城一千多公里,是个历史悠久的二线城市。
七岁的季知涟,和母亲短暂居住旅馆一周,明显感觉到母亲在好起来,第一个征兆就是她开始重新打扮,烫头,涂艳色口红,透明肉色丝袜小羊皮高跟鞋,笑意盈盈,母亲似乎恢复到生病之前的样子。
与此同时,季馨选了一片毗邻南水公园的老旧居民区居住,以极便宜的价格租下,却花了大成本装修。
季知涟不知道母亲的打算,装修起码要两个月时间,她们不可能一直住在旅馆。
但季馨胸有成竹。那是一个下着雨的上午,她给季知涟换上一身白色衣裙,衣裙是某种麻料,在肌肤上摩擦的很痒,后颈上的标签很扎,但她不忍打断母亲的雀跃,她不想当那个扫兴的孩子。
她更好奇母亲会带自己去哪里。
也是那一大片的居民楼,季馨带着季知涟东拐西拐上了二楼,母亲拎着皮箱,高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老楼的楼梯比正常的略低一些,季知涟不觉费力,只是身上裙子又扎又累赘,她握紧了自己箱子的提手。
母亲的高跟鞋刚一站定,老旧的门就咯吱打开,露出一个女人沉静的脸。
萧老师大概三十多岁,头发在脑海编成一条粗粗的辫子,她穿着麻质的衣服,是个长得很有味道的女人,她曾是季馨高中时代的家教。
“来了。”她淡淡说,既没有与多年未见的好友重逢的喜悦,也没有热情的寒暄,她把她们迎了进来,然后独自进了厨房。
季知涟放下箱子,忍不住环顾着这个家,这是一个朴素而实用的家,家具不多,沙发和桌子皆有磨损和掉漆,看得出常年反复使用的痕迹。每样东西都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季馨罕见的少话,只低头啜饮萧老师泡的绿色茶汤。
“你女儿?”萧婧看了一眼沙发旁屹立的女孩,她很瘦,晒得很黑,一双小兽般警惕的眼睛,穿着一条不合身的白色麻裙,裸露的双臂满是伤痕和旧疤。
季馨点了点头,一把拉过季知涟,扯出笑容:“她比你儿子大两岁。”
萧婧点点头,帮季知涟把箱子提到次卧,那里有个双层木床,又叮嘱了几句离开。
季知涟站在次卧里,目光不感兴趣地扫过木桌上的一副字帖,落在架子上的红色漆木相框,那是一张合照,一家三口站在雷峰塔下,萧老师紧抿着唇,身边的男人很高大,有一张阴郁俊美的脸,抱着一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
晚上吃过晚饭,她在母亲的督促下早早洗了澡,拜这两年的流浪生活所致,一躺到下铺换好的干净床单上,便很快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间,有个身影窸窸窣窣来到她床边,他小声说着什么,她没听清,翻了个身,感受到有人在吃力的抽她身下的毯子,最后他蹑手蹑脚爬到了上铺。
早上,她听到阳台上传来清脆童声,一句句大声背着古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季知涟觉得好吵,用纸巾团塞住耳朵,勉强再次睡去。
醒来时是中午,季馨唤她吃饭,家中只有她们,萧老师带着儿子去疗养院探望她的母亲了。
晚上的时候,萧婧很疲惫的回来,两个母亲对视一眼,似是有话要说。季馨让季知涟去楼下叫弟弟回来吃饭。
院子里有片绿油油的菜园,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堂。几个六七岁的孩子正围在一个石桌下面玩弹子,一个瘦小的男孩眼巴巴的扒在外围看着,他挤不进去。
他们不让他加入,却故意讨论的很大声,叽叽喳喳。
“我这次带了新的弹子。”那男孩声音小小的,细弱蚊蝇,和早上背古诗的嘹亮截然相反,他摊开汗津津的手掌,一脸期待。
“我们不要小丑八怪的!”“不要!”“就是不要!”
他们在一个大男孩的带领下,挪了个地方玩,欢声笑语不断。那小男孩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松树下,脑袋低垂,拈着自己那一小袋无人问津的弹子。
季知涟蹲在地上,自顾自地在草丛里拨弄,玩得怡然自得。很快就有小孩注意到她,先是一个、两个,慢慢的都围在她身边。
“喂,你在干嘛?”“这是蜈蚣!”“你为什么要抓蜈蚣?”
他们新奇的、七嘴八舌的问她,嫌恶又好奇的看着那条红色粗壮的多脚虫子,脏兮兮的手指毫不客气的戳着她的肩。
季知涟不答,白裙子脏了也浑不在意,她慢吞吞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了下面垫着的纸。
虫子瞬间烧的狰狞扭曲,焦臭的味道钻入鼻腔,他们短促的惊叫一声,纷纷退后。
女孩猛地站起身,她没什么表情,眼神里有某种他们不熟悉的尖锐冷酷。
孩子们作鸟兽散。
只有那小男孩,安静地走了过来,他跟在她身后上了楼。
晚饭吃的很安静,吃完两个大人去洗碗。
季知涟回到次卧,听到阳台上传来细碎声音。
一只橘猫钻进阳台上的金属栅栏里,对着男孩亲昵地讨食,他站在椅子上,熟稔的给它顺毛。
毕竟是小孩子,谁不喜欢毛茸茸。季知涟忍不住走过去,仰头也想摸,那橘猫很不给面子,弓起背部冲她龇牙。
“小黄,小黄,别怕。”男孩轻轻安抚它,摊开手掌给它舔舐碾碎的蛋黄,是他晚饭藏下的。又带着歉意看向季知涟:“小黄是野猫,有点怕生人,它不是故意的。”
男孩比季知涟矮一个头,瘦瘦小小,脖颈也细细的,整个人面黄肌瘦。他额上有一块两指宽的青色胎记,仿佛头顶厄运,显得尤为刺目和怪异。
她想到那群人叫他小丑八怪,原来意有所指。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下意识捂住额头,又慢慢松开,主动开口:
“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晚饭的时候你妈说过。”季知涟终于摸到了猫的头,它被撸的舒服的翻起了白眼。
“别人介绍的不算。”他认认真真对她说道。
“好吧,我叫季知涟。”
“哪个涟?”他更认真了,甚至回房兴冲冲拿了本旧旧的新华字典,依次指着上面的字问她。
她觉得他有点傻气,随意地看了一眼:“是这个字。”
男孩笑了,紧绷的双肩瞬间松弛了下来,他笑起来有个小小的虎牙:“我叫江河,你可以叫我的小名,年年。”
“哪个年?”她故意学他的认真语气。
他浑然不觉,橘猫跳到他怀里,他吃力地把它托举在肩上,开心的弯着眼睛。
“——岁岁年年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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