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间雨雾清凉,单家的马车穿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小巷,缓缓停在姜宅门前。
姜夫人沈氏得知单云华来,做出一派热情的模样,人还未至便坐在花厅等着了。待婢女领着单云华入内,她起身上前拉起单云华的手。
“云华,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盼着你来了。”她笑着说:“你是不知,我这些日念着你,原本该前去单家看你偏逢采春之际,你姜伯不得闲,我还得张罗一大家子庶务,倒不想你是个乖巧的,主动来看我了。”
单云华被她拉着的手不大自在,终归她年纪还是轻了些,做不到像沈氏这样,分明坏事做尽却还对你言笑晏晏。
她倾身福了福,趁机脱离沈氏的手:“是晚辈无礼了,隔了这么久才来探望您。”
沈氏噙着笑,脸上不露半分破绽:“瞧你说的什么话,你最是知礼之人,况且我也清楚你家中事忙,能抽空来看我已很是欣慰。”
“来,云华快坐。”她道,又高声吩咐婢女:“单二小姐来了,快沏好茶来。”
“是。”婢女立即应声。
单云华落座后,听得沈氏道:“我们也不知你今日过来,你姜伯一早就出门了......”
她说了一堆寒暄的话,最后才故作不知地问:“云华看起来气色不大好,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单云华掩睫,面不露声色。
他们做了这么个局不就为了等她服软么?今日来姜家恐怕也在他们预料之中,所为何事,又岂会不清楚?
单云华也不绕弯子,径直道:“实不相瞒,晚辈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你这孩子,咱们两家的关系还说什么求不求的?况且再过不久就是一家人了,还这么见外?”沈氏滴水不漏:“你只管说是什么事,若我能帮的一定帮。”
单云华自动忽略她那句“再过不久就是一家人”,道:“伯母应该听说了云璋的事......”
她把云璋的情况说了遍,沈氏做出一副震惊的表情:“还有这事?云璋这孩子素来本分,怎么会染上赌瘾?”
单云华垂眼:“您说得是,云璋单纯未经世故,这才轻易被人哄骗了去。当年父母离世前还千叮咛万嘱咐我们姐弟好生过活,孰料如今出了这等事,若父母在世,不知多伤心难过。”
听她扯出单家父母,沈氏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单云华当作没看见,继续道:“我父亲母亲信任姜伯父姜伯母,把我们姐弟交托你们照看,这些年,若无伯父伯母照拂,我们姐弟日子恐怕更艰难。”
沈氏面色又僵了几分,连笑都有些难维持。
当初单家夫妇离世前的嘱托犹在耳畔,此时再听得单云华提起,着实令她心虚。
她佯装伤怀,低头拿帕子压了压眼角,以此缓解尴尬。
“伯母,”单云华又道:“云璋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如今遭难,还请伯母拉扯一把助他渡过难关。”
“这......”沈氏抬头,为难道:“我听了云璋这番遭遇也很是同情,只是他欠的数额太大了,我们姜家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啊。”
单云华:“我并非要向伯母借钱,只是想跟伯母商量件事。”
“哦?你是想商量什么事?”
单云华扯紧袖中的帕子,接下来要说的话便是她今日来的目的。
“伯母,我父亲故去前曾跟姜伯定下一张婚契。”
“这倒是不假。”沈氏又笑起来,暗想总算提到正事了,单云华这是打算屈服了。
殊料,单云华下一句话让她的笑立马凝固在脸上。
单云华道:“婚契上说待我们两家完婚,单家的铺子便交由云璋打理。”
沈氏怔了半天,一时没明白单云华今日来到底想做什么。她问:“这跟云璋赌博的事有何牵扯?”
“不怕伯母笑话,”单云华道:“我们姐弟努力凑了些钱,但还不够。晚辈便想着把父亲当年留下的铺子抵一些出去,好歹换些钱回来。”
当年姜老爷跟单父一同做买卖,单父手上许多铺子交由姜老爷打理。后来单父去世便继续交托给姜老爷,约定待单云华嫁进姜家,铺子就交给单云璋。
关于铺子的事,单云华曾提过,想着要回来自己打理,但姜老爷以遵守契约且她年纪小为由拒绝了。
此举她怎么会不明白呢,姜家分明是看她单家无人想吃绝户。如今云璋出了事提出此计实属无奈,再不济她单家的铺子抵押在姜家,换些钱回来也是好的。
只是没想到,她低估了姜家的无耻。
沈氏道:“可你也说了那是婚契上的约定,这会儿咱们两家还未成礼,倒也不好坏了规矩。”
单云华沉吟。
过了会,沈氏笑了:“其实我倒不觉得这事难办。”
单云华抬眼,就听得她说:“我听你适才讲云璋是受人所骗,跟赌庄肯定也脱不开干系。虽说那赌庄能在建安开这么多年有背景靠山,但整个建安是谁说了算?还不是知州大人?没准咱们去求求他,他就能摆平云璋这事。”
“只不过......”沈氏话锋一转:“求人办事总不能只动动嘴,得许些利啊。”
她言语暗示明显,所谓许利,还能有什么利?无非是让单云华识相点自甘做妾,把正妻之位让出来给刘家小姐便是。
单云华心头冷笑,沈氏在这等着她呢。
“云华,”沈氏语重心长:“我知你是个好的,这些年护着你们单家姐弟很不容易。只是这世间的事啊哪能是咱们想怎样就怎样的?有时候,咱们能低头就低个头,别看你姜伯在现在风光,可为了姜家在外头低了多少头咽了多少苦谁人知道呢。”
“咱们得看长远些。”她继续劝:“你是个好孩子,往后你到了我跟前又岂会委屈你?反而我要把你当女儿看才是,以前你没能得的,没能享过的,我定会通通补偿给你。”
这番话可谓花脸唱戏好看又好听,但凡涉世未深的都要被沈氏所打动。然而单云华听了,胸口阵阵发凉。
看来是她想当然了。
原以为姜家能看在当初父母的恩情上高抬贵手,却不承想过,卑劣之人哪有怜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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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姜家,已是巳时,日头渐热。
婢女明夏问:“小姐,咱们现在去哪?”
单云华抬眼,愣愣地望了会空旷清冷的巷子,开口道:“去和丰酒楼吧。”
和丰酒楼的东家罗凝跟单云华三年前结识,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单云华珍视这段友谊,越是珍视越不想被其他玷污了去,可如今的情况,她不得不向罗凝开口了。
马车缓缓启动,朝着城东而去。城东繁华热闹,这里住着许多建安的老牌世家,建安的官员们也大多居住于此。
过了天桥街,人声渐渐鼎沸,很快,马车就在酒楼门口停下来。单云华入了大堂,掌柜说罗凝在忙,让她去上次的厢房稍坐片刻。
单云华点头,熟门熟路地上楼。只是不料,经过回廊时就见姜廷玉追过来。
他噔噔噔上楼梯,望着单云华面色焦急。
“我都听说了。”他说。
“你来做什么?”单云华多日未见姜廷玉,突然发觉曾经在意的人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我刚回来就听下人们说去过我家中。”他道:“云华,我母亲说的话我也知道了,你就不能好好考虑吗?”
他一副痴情的样子,眼里带着些眷念:“你知道,我心里是有你的。虽然平妻委屈了你,但成婚后我会对你好......”
“姜廷玉!”单云华沉脸,这里人来人往,生怕他口无遮拦说出什么话。
恰好此时,旁边一间雅间的门半开着,透过敞开的缝隙单云华瞧见里头空荡,便一把将姜廷玉拉进去。
“姜廷玉我问你,”她质问:“云璋的事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我在书院读书,今日才回......”姜廷玉支支吾吾。
单云华嗤笑了声:“姜廷玉,亏你读过圣贤书,你姜家这般逼人于死地,你不羞愧?”
“云华,”姜廷玉不赞成:“为人子女岂能置喙父母?他们做什么从未与我商量,再说了,这一切都是为了......”
他停下,好声好气劝:“云华,你还是应了我母亲吧,只要你应了,姜家会帮你救云璋。再说了,我娶知州家的小姐有何不好?以后我入仕做官了,你也跟着享福。”
“而且......”他又道:“我向你保证,以后我努力建功立业,给你争个身份,让你享官夫人风光不好吗?”
单云华诧异地听他说完,眼底流露着掩不住的鄙夷和轻视。
好半天,她才开口:“姜廷玉,你平日不爱照镜子么?”
“什么?”姜廷玉不解。
“我劝你没事多照照镜子,”单云华直言:“好瞧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姜廷玉脸色涨红,憋了半天,气道:“单云华,你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完,他甩袖出门。
单云华望着被甩得晃荡的门愣了愣神。
骂人并没能让她解气,反而因为姜廷玉这番话气得发抖。多么可笑,她居然寄希望于姜家这样无耻的人家。
她呆立了片刻,正打算收拾心情离去,却听见屋内轻微的一声笑。
单云华转头盯着屏风,片刻,抬脚走过去。
绕过屏风,就见一人玄衣锦袍慵懒地坐在美人榻上,桌上银壶水雾氤氲着他英俊的脸。眉梢微敛,眼底似笑非笑。
“单二小姐,别来无恙。”
是祁瑾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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