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听着,徐行已开始分析起来。
朱天都坐镇象山不出手,只令朱婆龙追杀戚继光,原因多半有两条。
其一,朱天都虽然格杀了陆炳,但也同时受创,需要时间来恢复。
其二,朱婆龙等人虽然奇袭象山成功,毕竟没有足够兵力,还需要等待三十六船主力登岸,才能继续图谋台州。
象山之败,不仅败在朱天都的拳术,还败在暴雨连绵的天气。
雨停后,朱婆龙纵为宗师,想要仿照他义父,对防备更森严的台州城再来一次斩首行动,也近乎不可能。
所以,他才会亲自带队出来追杀戚继光,发挥自己作为拳术宗师的长处。
朱婆龙的算盘打得很响,他一面将手下人分为十来个由大拳师带领的小队,轻装简行地搜索。
另一面,他又散播戚继光遁入山野的消息,诱使各路守军派出人马,深入山林援手。
只要明军进入山林地带,人数优势就会削减到极致,很难敌得过神出鬼没的大拳师们。
东南绝不缺少大拳师级别的高手,但此地情形实在是鱼龙混杂,暗潮汹涌,大拳师也是人,也有出身,自然会受到影响。
沿海豪商本就因“海禁”之故,多与海盗勾结,甚至在三十六船主中,就有好几位是海商出身,举家来投。
以南少林为首的拳派,则因昔年嘉靖帝摸底江湖的“武知录”一事,态度暧昧。
算来算去,到头来,能够齐心协力官军抗击倭寇的,竟然只有一些心怀大义的民间高手。
可官军也有自己的问题,那就是没钱。
近些年来,朝廷在北边跟蒙古人也是连连大战,因庚戌之变的惨剧在前,京师和长城各塞的军费剧增。
国库本就空虚,又多了这么大一笔支出后,能够用在东南,清剿倭寇的军费开支,自然便算不得充足,能够拿来供养高手的,就更少了。
要知道,一名大拳师修行所需之药材、资粮,甚至是日常进食,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也是为何,徐行当年回到淳安,接手掀潮馆后,经常孤身出海,抢劫海寇。
——他是真没那么多钱啊。
这些复杂的利益纠葛,罗织成一张大网,相互掣肘,纵然是胡宗宪、戚继光这等人物,都不免深陷其中,难以放开拳脚。
可海上就不一样了,朱天都纵横东南数十年,始终把持海上商路,财富难以计数,拳术更是高到近乎天下绝顶,又有一批亲手培养的大拳师。
银子多,拳头硬,势力强,三者结合,他在海寇中自然是说一不二,不容违逆。
陆上的大拳师们哪怕是得罪了胡宗宪、戚继光,只要背后有过得去的关系、势力,且做事不算太过分,基本也不会被怎么样。
因为这两人乃是官身,不得不考虑种种因素。
可海贼里的大拳师要是惹上了朱天都,那便是个被朱婆龙当场捶杀的下场,绝无例外。
所以,东南这些各有身份、势力的高手们,短时间内便很难如“十鲨将”这般,被统一调度起来。
这也是为何,朱婆龙要制定奇袭象山的计划,此计虽是弄险,预期收益也极为可观。
一旦功成,他们便可以牢牢掌握这场战争的节奏,靠着时间差,始终制造以多打少的机会。
徐行正思考时,细雨已提剑赶到,紧接着便是齐大柱、四大护院教头,以及三十多名武馆学徒。
众人看到徐行身侧的血腥场景,已是见怪不怪,他们只惊讶一件事。
——馆主出手,竟然才杀十几个?
有些眼睛尖的,左顾右盼间,又发现了那些被井上十三郎等人击杀的明军尸体,便理所当然地把这笔账,也算到了徐行头上,
——怪不得,这才算合理嘛。
徐行见人已到齐,便将事情全貌,连带着自家的分析想法,一并告知。
齐大柱跟戚继光虽只有一面之缘,却已然为这位总兵大人的风采所折服,乍闻象山之战的结局,不由得忧心道:
“戚总兵身负东南人望,如今猝然遇袭,只怕……”
细雨却注意到这段话中的另一个细节,抬头望向徐行,就连一惯清冷、平缓的语调,都变得激动、高昂起来。
“救走戚继光的人,是他?”
徐行目露怀念神色,颔首道:
“他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不奇怪。”
细雨抿起嘴,沉默了会儿,忽然道:
“我要去帮他。”
五个字,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充满了决断和锐气,让人猛然意识到,这个小姑娘虽然身材纤细,看似柔弱,却也是一名极为出色的剑客。
徐行早知她和陆竹之间的纠葛,没觉得意外,只是笑道:
“戚元敬乃东南支柱,小和尚当初也救过我,于公于私,我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听到徐行这么说,这些那些学徒们非但不怕,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纷纷摩拳擦掌,齐大柱当初的狱友李定远,更是带头喊道:
“馆主,咱们也要杀敌!”
“就是,就是!”
“戚总兵是个大好人啊,咱们可不能让他给倭寇害了!”
这些学徒们虽然都因一场牢狱之灾,极其反感,甚至是憎恨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可提起戚继光,他们却仍是充满敬意。
毕竟谁都知道,东南这些年来,多半都是靠着胡宗宪和戚继光这一文一武,才能勉强撑持下去。
所以,一提到要救戚总兵,打倭寇,这些学徒们便群情激奋、斗志昂扬。
徐行看这些学徒们明知要跟宗师交手,也没有丝毫惧色,不由得颔首,知道他们已在“盗天机”的训练中,有了颇多长进,轻易不会为外物所动。
可徐行不知道的是,这其中至少半数学徒,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个念头。
有馆主在,一个朱婆龙又算什么?
如果说对手是朱天都,那纵然这些学徒对徐行再有自信,也难免会惴惴不安。
毕竟他们都是六年前那场海祸的亲历者,对这位“龙王爷”的敬畏,那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可朱婆龙嘛……
虽然“四海鳄神”威名远扬,咱们馆主沐浴天雷而无伤的表现,难道就差了吗?
徐行又朝那四名教头拱手,诚恳道:
“等会若打起来,还请四位多加看护这些弟子,徐某在此谢过了。”
四人之中,资历最深的中年人豁达道:
“沈老板吩咐过了,若我们其中任意一人战死,我们的家眷他会帮忙照顾。
既无后顾之忧,能跟徐馆主这样的宗师人物并肩一场,我们这些练把式的,死也无憾了!”
其他三人也笑起来,显然已有豁命的觉悟,这四人虽还没炼身,却都是将自家拳法练到大成,已然通劲的武行打家。
最难得是个个打法精湛,配合默契,联起手来,寻常一次炼身的大拳师想要拿下他们,也要费一番手脚,放在战场上,也算极其不俗的战力。
徐行见众人这般表态,又想起当初在塞外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快意时光,胸中豪气顿生,大笑道:
“四位好气魄,那咱们就走吧!”
上路之前,徐行自忖有他这个宗师带队,再加细雨这个二炼大拳师,去台州的路上,应该不会遇见太多麻烦。
所以他们并未携带兵刃,只带了些许干粮,以及练功所需的药材,就离开了掀潮馆。
好在,现在这片战场上,就有现成的刀兵可捡,操起刀枪剑戟后,学徒们更显兴奋。
俗话说,手里有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他们又刚经过“盗天机”的训练,如今个个血气旺盛,自然亟欲找个靶子验证自身所学。
徐行便当仁不让地在前面开路,炼皮极境全开,就连每一缕气流掠过皮肤的细微触感,他都能捕捉得到,说全身上下都是眼睛,绝不为过。
所有感官收集到的信息,汇成一幅幅画面,浮现于徐行的识海中。
朱婆龙为何要让大拳师当先锋,就是因为在山林地带,这些五感敏锐的高手们,甚至可以察觉到百步外的风吹草动,搜寻能力远超常人。
十来个大拳师散布出去,就像铺开了一张疏而不漏的罗网,要将戚继光等人一网成擒。
但比起徐行这个成就炼皮极境,能感受数里内杀机的宗师强人,大拳师的感知力,就根本不值一提。
齐大柱等人刚往前走了两里路后,便见徐行翩然折返,从树梢上冒出头来,朝下面吩咐道:
“前面又有一批,一共十七个,等我先杀了那个带头的大拳师,你们再跟上清剿其余海寇。
里面还有三个通劲的打家,一个鹤拳、一个虎形拳、一个梅拳。
鹤拳那个,手上筋骨没练到家,最怕横炼,虎形拳那个凶悍有余,精巧不足,架子破绽大,应付不来围攻。
梅拳那人腿功不错,大柱记得先用戳脚功夫踢死他,别给他周旋的空间。”
听徐行这般事无巨细的吩咐,虽然还没见识敌人的形貌,可众人却已然有了全胜的信心。
细雨和那四个教头也是眼界大开,他们虽然都是身经百战的人物,却也从来打过这种“人不知我,我独知人”的仗。
细雨甚至自忖,有了这份情报,哪怕让她一个人出手,只要多些时间,怕是都能将这群人统统杀尽。
明白这件事后,女剑客又从另一个角度领略到了徐行的强大,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一声。
宗师之威,一至此乎?
战局的确如众人所料那般轻松。
带领这支小队的大拳师的拳把式虽然纯熟,却也只得二炼水平,实战水平还不如雷彬、细雨,在徐行手下自然是一触即溃。
见徐行如此勇猛,那些海寇当即哗然,心神震动之下,又见齐大柱领着三十多人一拥而上。
这些海寇虽然都是雨停之后才登岸的小股精锐,但除去三个通劲高手外,他们手底下的功夫,最多也就是比这些经历了“盗天机”的学徒强上一些。
海寇们想凭借这种微博优势,抹平两倍以上的人数差,自然不可能,更不要说,他们已经因为目睹徐行的悍然凶威,而军心动摇。
半炷香之后,原地再没有一个活着的海寇。
简单打扫战场后,掀潮馆众人也不掩饰自己的行进路线,继续在徐行的带领下,向下一个目标扑去。
徐行就是要叫朱婆龙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
——
一处荒野山坡上。
朱婆龙傲然挺立,裸露胸膛和双臂,胸腹和肩背的肌肉块块分明,如同被海浪长期冲刷的岩石。
他目光扫视林地,沉声道:
“已经五天了,十三名大拳师带队,竟然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戚继光难道真是头插翅虎,飞进了台州不成?”
朱婆龙身后,跪着四条人影,他们虽然都是大拳师,听到这番问话,后背还是不由得渗出冷汗,低垂头颅,沉默不语。
在朱天都身旁,朱婆龙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仿若一名侍从。
可一旦离开“龙王爷”,朱婆龙身为“四海鳄神”的锋芒与气魄,便彻底展露出来,一字一句,重逾千钧,直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朱婆龙转过身来,露出后背纹身,那是一头方面圜睛,怒张血盆大口,鳄首人身的凶残恶兽。
随着他肌肉蠕动、骨骼起伏,这恶兽还会展露出不同形态,或忿怒、或狰狞、或怨憎、令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
忽然,朱婆龙又皱起眉头:
“血鲨怎么还没有打信号,我不是吩咐过了,一定准时准点,不要贪功冒进,他又干什么去了?!”
朱婆龙先前布置任务时,就曾吩咐过那十三名大拳师,搜寻之时不要急功近利,一定要时时报信,以免被戚继光抓单劈杀。
毕竟,重伤的宗师也是宗师。
比起陆地上的大拳师,这些海上高手虽能凝成一股绳,却也不是没有缺陷。
因为干的都是提脑袋的活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丢掉命,这些人便养成了在有限生命里,纵情声色,收敛财富,发泄一切欲望的习惯。
诸如三十六船主里那些,本身便有家底的大海贼们,便更是如此,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行事风格。
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此之谓也。
故而朱婆龙号令这群海寇,便如驱策野兽,诱以血食而已。
想要指望这群人纪律严明,令行禁止,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而“血鲨将”井上十三郎的欲望,便是喜好凌迟对手,欣赏这些人在死之将至时,逐渐崩溃的模样。
朱婆龙虽然已经强调过多次,让手下人不要纵情恣意,但大拳师们总也会有些小小任性,明里暗里阳奉阴违。
井上十三郎便是其中典型。
平日里,朱婆龙也懒得理会。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猎杀戚继光事关义父大计,他自然要拿出最严苛的态度,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你们去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自林中飞纵而来,他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道:
“血鲨将,血鲨将死了!”
听闻手下大将战死,朱婆龙猛地睁大眼睛,却没有丝毫感伤,他只震惊一件事。
——重伤的戚继光,还能打死一名四炼俱全的巅峰大拳师?
这也是为何,先前见井上十三郎没有报信,朱婆龙第一反应就是他又玩忽职守了。
毕竟,哪怕是现在的他,要拿下井上十三郎,也在三招开外,一头濒死的戚老虎,真有这种手段?!
难道是朝廷又派高手来驰援东南了?!
想起那个突然冒出来,差点坏了自己大计的陆炳,朱婆龙嘴角勾起,笑得无比狰狞,眼中更是绽放出森然凶光。
——若是如此,那正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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