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月对淮南王一家的记忆不甚清晰,只记得淮南王本人好像在汉武帝前期很活跃。
一边和刘彻这个皇帝侄儿书信来往、讨论文学,一边暗搓搓地蓄兵准备造反。
就还,画风挺割裂的。
直到他因为偏心,招致了哪个儿子还是孙子的怨恨,一纸书信朝长安告发了他谋反的事。中枢出手之后,他就轰然倒台了。
江陵月当时看到这一段,还默默吐槽了一句——什么叫“儿子孝死父亲”啊!
现在,她真正要对上刘陵、和她背后的刘安,才感受到世事轮转、造化弄人的奇妙。
所以,刘陵和卫青之间又有什么过节?
眼见着霍去病要讲述秘辛了,江陵月连忙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元朔六年,舅舅他领三万兵出击右贤王。大胜归来之时,陛下赏赐了他千金。”
霍去病声音凛冽,言简意赅。他没有刻意抑扬顿挫,字里行间却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极为抓耳。
元朔六年?
江陵月轻声问:“是不是漠南之战?”
“正是。”
霍去病深深望了江陵月一眼:“没想到,女医不仅通晓医理,对战事也知之甚深。”
江陵月缩了缩脖子,不敢乱卖弄历史知识了:“然后呢?”
她直觉和赏赐的“千金”有关。
毕竟比起从前卫青“加八千七百户”“三子封侯”的荣耀,千金……是不是有点少得可怜了。
“然后,就有个不得志的齐人方士,拜访到了舅舅的府上。”
齐人,方士?
江陵月脱口而出:“不会是李少翁吧?”
“文成将军那一年已然身陨。”
江陵月狠狠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只要不是他师兄这个带系统的超自然挂,别的方士大多是江湖骗子,没什么搞东搞西的本事。她是真怕师兄也对卫青扇了蝴蝶翅膀,让历史朝着不可知论的方向狂奔而去。
幸好,幸好。
“所以那个齐人方士,他做了什么?”
“他……”
霍去病的唇畔浮现一丝讥诮,使他俊美的面容上增添了一抹异样的锋芒:“他上门劝说舅舅,让舅舅把陛下赏赐的千金,全部赠送给王夫人的父母。”
“啊?”江陵月震惊。
霍去病又冷哼一声,手掌也微微攥紧:“他口口声声,舅舅军功不足而食邑万户、三子封侯,都是由于姑母的缘故。现下王夫人得幸,这千金不如用来给王夫人双亲祝寿,用以讨好陛下。”
“……”江陵月一下子被哽住了。
她理顺心头萦绕的无语、愤怒、乃至匪夷所思等各种情绪之后,不由得发出一句真挚的感叹:“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泡啊!”
“你也这么觉得的?”
霍去病眼底的忿色微微消融,漆眸中的笑意一闪而过。他把一杯蜜水递到江陵月面前:“不如说说对此事的见解?”
他倾身弯腰时,腰间玉带勒出了一截窄而柔韧、极富力量的弧线。江陵月只用眼风瞟了一眼,就像被什么烫到了似的,飞速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她乖巧垂眸,双手接过蜜水后一饮而尽,冲淡了刚才残留的梗塞感:“没有,我就是觉得……这人看不懂朝政大事也就算了,揣摩陛下的心思还揣摩不到位,就挺好笑的。”
“大将军的军功不是每一回大捷之后,清算功绩才封的么?怎么会有人觉得是看在皇后的面上的?能这么想的人,真是有够酸的。”
“酸?”
“就是嫉妒。”
可不是嫉妒么?别人出征打败仗,只有卫青每战逢匈奴必胜,升迁像坐火箭一样。朝中其他人亲眼见证他从内朝侍中,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自己还得对他行礼。
心思狭小点的,眼睛不都得滴出血来了。不背后编排两句才怪。
“对了,那大将军呢,他是怎么做的?”
“舅舅他,赠了王夫人父母五百金。”
“啊?”江陵月再次震惊了。这这这,卫青该不会真的被这个方士的话PUA了吧?
不对。
江陵月灵光一动:“等等,只赠了五百金?”
旋即,她忍不住拍着手赞叹不已:“妙啊!不愧是大将军啊,这一手实在太厉害了。”
如果卫青真的赠了王夫人父母千金,等于认可了方士所言,间接承认了军功来自裙带。而且还会让刘彻不痛快——我赏赐你的军功,你眼睛都不眨全送出去了算怎么回事?
如果一点儿也不赠,流言传出去会变成什么样呢?卫青仗着自己官位高、皇后一族枝繁叶茂、连帝王的宠妃都不放在眼里?
就,都还挺要命的。
赠五百金就刚刚好了。摆明了我对你的话既认同也不认同,看在陛下的面子上给王夫人一个面子,不代表你真可以PUA我。
江陵月忍不住摇头赞叹。
怎么说呢?不愧是在动不动夷三族的武帝朝善终的大将军啊。这个情商,这个为人处世,真的是绝了。
等等……
可这和刘陵有什么关系?
江陵月倏然抬头,不可思议地问:“这个方士,不会是刘陵特地派来,挑拨离间陛下和大将军的吧?”
霍去病冷嗤:“虽不是她指派来的人,却也和她有脱不开关系。”
啊这。
江陵月记得历史上淮南王和属下商议过造反的成功率。那个属下就直言不讳——只要卫青一日还在,长安必然安稳无虞。
刘安当时就沉默了。
所以,他在后来制定详细的造反计划时,还特地加上了“刺杀大将军卫青”这一个步骤。
如今看来,这对父女俩恐怕是尝试过离间计,发现不可得之后,才定下了刺杀的计划。
“原来是这样啊……”
江陵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么看的话,刘陵那天和她对峙的表现确实是理智出走、大失水准了。
像赠金事件,就堪称一条毒计。也就是卫青了,但凡换个其他人都极有可能让刘彻不快。
她轻轻地拍了拍胸口,反而笑了出来,眨了眨眼俏皮道:“看来,我那天真是算幸运了。”
霍去病挑眉:“女医不必怕她什么,秋后的蚂蚱而已。”
“军侯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那天在长信宫门口,刘彻和平阳公主明显都向着她,更别提霍去病肯透露这等秘辛。
恰好说明他们对淮安王的私心、动向都心知肚明。如今按兵不动,说不定就在等不孝子孙的那一纸告状书,好师出有名。
“不过……”
江陵月清莹莹的眸子闪了闪,促狭地问道:“军侯肯告诉我这般秘辛之事……莫非是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么?”
霍去病举杯的手,顿了一下。
他把蜜水送入唇畔一饮而尽,才注目着杯沿:“女医是我带入长安的、又是姑母举荐给太后的。难道,女医还不觉得,你已经是‘自己人’么。”
他在“我”和“自己人”几个字上,格外咬了重音。
江陵月:!!!
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只是随口开了一个玩笑活跃气氛,竟然获得了霍去病亲口盖章的“自己人”三个字。
转念一想,也对啊。
不管她自己怎么想的,反正刘彻的眼里、外面那些传她名声的贵族阶层眼里,她已经被盖上不折不扣的“卫霍”的钢戳。
既然如此,江陵月也就毫不客气地领受了这个称呼:“那我就谢过军侯的抬爱了。”
第一,她本来就对这家人有天然的好感。无论是从前读历史,还是来到西汉之后接触。
卫子夫、霍去病乃至刘据给她的观感,都很不错。还有刚才在对话里出现的卫青,也和正史上一样靠谱。
第二,抱着大树好乘凉啊!
现在的卫氏稳坐第一大族,刘彻也完全没有取缔的意思。这种大腿,别人想抱还抱不上呢!
霍去病以手支颐,定定地看着她:“所以,女医也不必客气。既然是‘自己人’,遇到什么不平之事,也尽可以告知于我。”
他虽没直言出口,却自有万事皆可摆平的轻狂。但霍去病的轻狂,没人能讨厌得起来。
——他有他的底气在。
至于不平之事……
江陵月叹气:“巧了么这不是,我还真有件忧心之事。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时半会没法办好。只能请军侯帮我参详参详。”
“何事?”
“是轮椅。”她说。
自从听说平阳公主开宴待客,对着府上展示了轮椅,江陵月就大感不妙——
“我担心的是,轮椅若是在这些人之间传开。以后再向民间推广,真正需要它们的人想要用上,岂不是难上加难?”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贵族平民间的鸿沟犹如天堑。贵族们的衣食住行,乃至听个歌舞什么的,都有格外的讲究。江陵月怕的是,他们把轮椅也划进这个“讲究”里。
偏偏系统发放的庞大诊疗值告诉她,轮椅在这群人中真的、真的很受欢迎。
江陵月害怕了。
她不愿自己带来的医疗器械,成为贵族间的玩器。偏偏她人微言轻,一己之力压根阻拦不了。
只能碰碰运气,来问问霍去病的想法。
逆料,霍去病却倏然笑了。这一笑如霜刃摧光,凛凛动人:“不过区区一件小事,又有何难?”
啊?
江陵月呆住了——区区一件小事?
霍去病注视着愣神的江陵月,也换上一副正色:“女医仁心,世所难见。既然对我开口,此事就交由我解决。”
“等等……”
江陵月听了前半句先被臊了下,后半句立刻坐立难安:“军侯,你可千万别为了我,得罪了什么人。”
霍去病抱臂觑她:“难道我在女医眼里,竟是个莽夫?”
“当然不是!”
江陵月一面否认,一面腹诽着:可你敢当着汉武帝的面射杀李敢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放心,用不了多久。”
江陵月只好半信半疑地点头。
可当她真正听到解决方法时,却发现霍去病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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