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里,闫小萤早晚都要入皇后寝宫磕头问安,十次有九次能遇到汤家女眷入宫,替汤家族人传话,商量前庭事情。
闫小萤学了不少宫规,外戚如此频繁入宫,并不合规矩。
只是皇后是后宫之主,头上也没有在世的太后,除了陛下无人敢管。这皇后寝宫门庭若市,恍惚中是大奉另一个小朝堂。
至于汤家人所求,闫小萤在行走间也闲听了些,有些汤家子弟的行事,用肆意妄为都不足以形容。
在陛下厉声责问的一刻,闫小萤电光石闪,突然悟了葛老之前说的“树大引雷”。
这参天华盖的大树,除了汤家,还有谁家能比?
汤家如此行事,连未来储君选妃都要内定,不许花落旁家,身为帝君岂能容?
想到这,她撂下碗筷,试探道:“再勋贵世家,也不过是陛下臣子,当教会女儿得体!吾乃陛下皇子,岂能让个妇人压制?她貌美又如何,儿臣……儿臣看着她就生厌!”
淳德帝总惋惜老四生得不像自己,天生胆小如鼠,被他母妃训得毫无性情。
可如今老四的这番话,当真说到他的心坎里了——幽禁四载,这个儿子总算有些皇子脾性了。
当年定庚之乱,根源便是外戚坐大的缘故。
幸好淳德帝的父亲——当时还是岭西偏王的先帝力挽狂澜,身为冷门偏宗,在几位世家帮衬下,一路打回京城,让大奉中兴,不至于改朝换代。
可几年的战乱伤了国之根本,需要平定四处匪患,提防隔江的魏国蠢蠢而动,大奉朝中绝对不能生乱。
如今以汤家为首的功勋老臣盘根错节,让他一时无从下手,以至于有心废掉软弱太子,也要顾忌汤家和皇后的脸面,一缓再缓。
这孩子终于生出了些许血性,是他凤家儿郎,就算生得羸弱也不容人欺凌!
淳德帝不轻不重地申斥太子一番,让他休要玷污表妹清誉,汤家养出的女儿,总归错不了的。
随后,他又让李泉到御膳房,给太子要了一碗白米饭。粟米太硬,年轻人吃不惯,老四正长身体,总要吃点好的。
闫小萤在皇后宫里被人管规矩,一向吃不饱,如今抱着饭碗,也不管对面坐的为谁,伴着香甜米饭吃得狼吞虎咽。
看得陛下又生出些欣慰:男儿郎,吃东西何须扭捏?如此猛虎下山的吃法,甚好,甚妙!
不过太子吃完了饭后,突然给陛下跪拜施礼,让父皇救救他。
一问之下,才知他挨了皇后的打,怕回去继续挨罚。
陛下靠在软垫上,语气清冷:“你要朕如何救你?申斥你母后教子不当?”
闫小萤假装没听懂皇帝暗讽,径自说:“母后总是不放心儿臣,管束起来,拿儿臣跟八岁的六弟一般……可儿臣到底不是稚子,岂可还总在母后偏殿?若搬得远些,儿臣……儿臣也能喘一口气,不然母后身边的老媪都能烦扰死人!”
淳德帝今日心情甚好,对于太子的“大逆不道”,也有些听之任之。
凤栖原养出怯懦性子,的确是皇后管教太严苛的干系,于是他点点头:“恩,是该搬出来了。朕会跟你母后说,跪安吧。”
闫小萤一脸感动起身,又体贴替老父皇又盛了一碗饭,这才跪安。
淳德帝一向很烦这个老四,以前偶尔心情好,打算熟络父子情谊时,竖子开口闭口都是“母后说……母后不让”,仿佛是个被他母后牵线的木偶。原本不指望小子能有什么长进。没想到儿郎长大了,倒生出些胆气。
如此甚好,也该给这小子些历练,免得全无自己的主意。
那顿饭后,满宫皆知,太子对慕家女郎嫣嫣一见钟情。
就算慕家不愿,太子痴心不改,跟陛下表示,儿女之情,两情相悦,他不愿以皇家压人,只愿水滴石穿,感化慕家女郎,让她改变心意才好。
太子还未弱冠,娶妻尚早,既然心系慕家嫣嫣,打算徐徐图之,这选秀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陛下又宣来皇后,表示太子身为储君,皇后应该给他留些面子,岂可随意命人宫板惩罚?
如今太子大了,不好再与皇后同居。即日起太子从皇后的凤鸣殿旁,迁至历朝太子独居的东宫储文殿,一应宫人侍者,皆由陛下赏赐。
皇后听得一愣,想以太子还不能立事,需要时时教导为由劝陛下收回成命。
可陛下却说既然太子独居,该历练历练,不妨先去少府,学习些内贡税务,就算学不会,也好歹熏陶着些。
皇后听得又惊又喜,惊得是假太子要搬离她的偏殿,这棋局有些不好控制。喜的却是,陛下总算恩准太子领差做事了!
这样一来,皇后也不好阻拦太子搬离,面圣后,她迫不及待召来闫小萤,问她到底是跟陛下说了什么。
闫小萤信口胡诌:“就是跟陛下认错,娘娘,我不该因为跟那阿茹口角,私心报复,胡乱给钗。您再办一场,这次我一定将钗给汤家女郎。”
皇后哪有心管选秀的事情。太子分殿而居后,便可入少府领差事,那岂不是离议政不远了?这比选妃还让皇后欣喜。
不过死丫头听说了陛下恩准太子当差,却开始犯浑,要跟陛下请辞。
皇后觉得她在要挟自己,语带寒气,眼露杀机:“你……觉得搬出本宫的旁殿,就不受本宫辖制了?”
闫小萤侧歪在席子上,嘴里叼了颗西域葡萄,懒洋洋道:“我从小就这脾气,人若对我好,我自恒心报答,可若动不动就打板子立规矩,小娘天生的牛脾气可忍不住!扮的什么狗屁太子?连个汤家刚及笄的小女郎也敢不敬我!还储君呢!原来路过的狗都能踩一脚!我不搬,也不敢要挟娘娘,就是觉得这戏演得憋屈!娘娘您爱怎么罚就怎么罚,将我和我阿爹杀了也不错,我们爷俩早点投胎,下辈子争个富贵人家,当个真正的郎君才过瘾!”
说到最后,她干脆往地上一趴,挺尸般等人来杀!
“你……”汤皇后被这小女郎的无赖相气得差点噎过去。
她有千百种雷霆手段拿捏这小女郎,可明日就是太子入少府见大臣,死丫头若身上带伤,或者闹性子,总是不好。
再说这丫头的确有些讨人喜欢的本事,短短数日,就让陛下频频垂青,真正的凤栖原打死都也做不到!
眼下她正需这丫头,何必与她撕破脸,横生枝节?
于是皇后捏了捏桌角,吞气露笑:“本宫也是气急,便拿你当亲孩子般训了。只是挨了几下宫板,又不太重,你不是想做本宫的亲女吗?为何本宫真心相待时,你又使起性子?”
一席宽慰之言,听得地上挺尸的小牛泪眼婆娑,呜咽扑到皇后脚边,抱着大腿哭诉:“我自小便没阿母,跟猢狲从石头壳里蹦出来般,受尽人奚落,怎知打是亲骂是爱的道理?原来娘娘待我这般爱重!娘娘啊……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小女郎哭得动人,只手臂力道如同勒牛,勒得皇后一抽气,却还要忍着,免得自己失控赏这野丫头一顿好打!
“母女”心结虽然解开,闫小萤还是气那汤家阿茹可恶,若听不到表妹赔礼,只怕会气得生病,第二天起不来床的那种。
皇后的牙磨得咯吱响,可总归忍了下来,叫宋媪传话汤茹进宫。
那日夕阳快要下山时,汤家阿茹一脸委屈地来到储文殿,向“太子”赔礼认罪来了。
闫小萤歪坐席上,山匪般斜看满脸不服气的小丫头。
她那日与太子对谈,询问太子与亲眷相处细节。凤栖原除了结仇的慕寒江外,还点了这位汤家小表妹。
据太子说,这位汤家幺女尊贵,自小娇养,受汤皇后的喜爱,日子久了,比他这个皇子都更像皇后的亲儿。
如此一来,汤茹更加有恃无恐,看不起懦弱太子,总是喜欢捉弄他,又去皇后面前告状反咬一口,有时还联合汤家子弟搞些不入流的把戏。
从小到大,凤栖原因为汤茹,没少冤枉挨戒尺惩罚,以至于他每次见了汤茹,都不愿说话,能躲便躲。
闫小萤觉得这等小儿女仇怨,不甚大,不必隔夜,只趁着新鲜报了就是!
再说汤茹在选秀时,就被这太子羞辱,姑母皇后不为她做主又让她赔罪,真满心委屈!
她依然按照以前对凤栖原的态度,大声阴阳:“太子殿下好大威凤,今日宣我来,又不说话,究竟要干嘛?”
闫小萤单手撑脸,问宋媪:“她一个臣子之女,面见储君,不问先答,按宫规是何错?”
宋媪看着死丫头狐假虎威,忍气道:“当掌嘴二十,不过汤家女郎乃皇后至亲,就算在娘娘面前,也不必守规矩,殿下何必……”
还没等宋媪啰嗦完,闫小萤心疼道:“宋媪,你也太严厉了!既是自家表妹,何须二十那么重?孤可是阿茹的亲表哥,自然心疼,看在母后面子上,小惩十下便是!”
说完,她一挥手,命宫里服侍的宦官去执宫规。
宋媪被气得直翻白眼,说不出话来:死丫头倒会做好人!她哪里说要掌嘴二十了?
不过立在一旁的小宦官们都低垂着头,不肯做这得罪人的差事。
汤茹都要笑了,她可是汤皇后亲近的侄女,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打她?
闫小萤也笑着,懒洋洋问:“这等机会实在难得,如今孤重立东宫,若不尽尽心力,如何让孤记住尔等名字?”
就在这时,一个叫尽忠的小宦官短了心眼,想要在太子面前出头,蹭蹭几步来到汤茹面前,挥掌便打。
那十下也快,如同乱雨拍莲,宋媪都来不及拦,汤茹就被打得双颊红肿,头晕脑胀。
她捂着脸,一时呆呆望向太子:“你……你居然敢真的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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