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斌璐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刻,中国大陆的文化喜剧仍旧在一片嘈杂中上演,毫无间歇,仿佛一切都充满着原始的活力。愤怒、忠诚、爱情这些曾经坚固的价值在笑语的喧闹中被粉碎得一干二净,人们快乐得像童话里的精灵。沉思者在人群中变成了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他们自觉退出狂欢的行列,用彼此的信仰来捍卫世界的真实。这些孤独的骑士组成了一幅光线黯淡的风景,坚不可摧。
《黑灵之舞》是恐怖小说作家李西闽的最新作品,故事和他的其他小说一样充满了诡异和荒诞。男女主角李梨和张蓝已经相约离婚,他们一同前往泰国度过彼此的最后一段假期,正是这条路最终将他们带向死亡。事实上,在这对夫妇踏出旅程的那一刻起,死亡已经注定在他们的命运中。在小说中,两名主角的最初登场便已是两具腐烂的死尸,活人和死者同处在一架机舱内,共同经历着气流的颠簸,活人感受着死者的气息,他们体验着恐惧,却并不知道这种恐惧的来由。活着的人们便是这样不安地活着。我在上海酷热的深夜阅读这部小说,宛如审视着世间的灵魂种种。
恐怖是世界的真实属性,人们不断制造欢乐来抗拒对世界的恐惧,却在抗拒中逐渐忘却了恐怖的根源。情感不断遭到世界的异化,以至于四处都是中产阶级爱情的矫揉造作。《黑灵之舞》同样借助爱情叙事来展现世界的内在真相,然而作者摒弃了庸俗情感的浪漫美学,爱情在这里成为了诠释生死的象征符号。在故事中,一死一生两名女子张蓝和万苇乃是同一灵魂的两个侧面,她们彰显了现代人内心尚存的微弱灵性。万苇在生前如张蓝一样是柔弱且难以自主的女性,她对命运的渴求直到死后才开始化作美妙的圆舞。与她们相对应的两个男人则是灵性泯灭的化身。李梨这个人物是在情和欲的交争中生成的,他一面真诚地保留着对妻子的至高爱情,而同时又陷入对其他女人**的狂热里无法自拔。倘若套用美国理论家杰姆逊的批评方式,那么这里的女人便代表了“人”,而男人则是“反人”。男性和女性的不同叙事话语构成了整部小说的两条主要线索,其二者的难以相容化作了令人颤栗的悲剧命运。
然而,这种男性与女性,或称为灵与肉之间的博弈在命运及自然的不可抗拒之前竟显得空虚无力,这是在悲剧之外更大的悲剧。小说更深的寓意其实在此,那一对并不美满的夫妇最终同命而死,女鬼万苇的幽魂仍旧在四处漂泊,这一切暗示着小说中主人公的命运并未随着他们的死亡而告终。印度洋的海啸夺去了小说中大部分人的生命,但是恐怖在世界上并没有如小说的结尾那样戛然而止。现代人的情感比纸更薄,人和人极度疏离,对死亡的恐惧已经演变成对生存的绝望,伪善充斥着世界,人们粉饰出了一个美妙的天堂,正如小说中美丽的P岛,那里真正的意义是一片遭到摧毁的废墟,也许正是《圣经》中充满罪恶的蛾摩拉城、所多玛城。只有上帝才能使他们现出原形。
敢于直面真实无疑是令人尊敬的,尤其是在当今燥热的世界里。在对整部《黑灵之舞》的阅读过程中,我并没有发现一个常见的全能而无所畏惧的叙事者。作者李西闽在话语间表现出的恐惧感赫然浮现在纸面上。作者怀着和笔下人物相同甚至更深的恐惧来叙述着这个恐怖的故事,这种叙事的真诚在现在的文学创作中是罕见的。在我的印象里,上一次获得类似的感受时,所阅读的文本是法国人加缪的《局外人》。世界的面貌在这些诚挚的叙述里被展现得无比真切。
假如说人世精神拥有承续的血脉,那么这种血脉当然不会存在于哗众取宠的市场艺术里。《黑灵之舞》中男主角李梨最终投入大海伴随着心爱的妻子而去,恐怖大王李西闽在写下此笔时,想来其内心对这世界亦抱着一线希望,也许这一线希望便是人世精神的血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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