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有旁人在围观。
今天周遇之从宫里出来后,并没有返回家中,而是直接来了此地。
也就是说他身上穿的是上朝时候的装束。
上蟒衣、中鸾带、下曳撒,头上还带着一顶镶嵌了宝石的乌纱帽。乌纱帽就不说了,单说他身上那套颜色鲜红、独属于东厂督主、而且还与陛下所穿御袍相似,只是减了一爪的蟒袍,京城里又有谁敢不认识呢?
是以周遇之从轿子里出来的时候,走到哪里,就将安静带到了哪里。
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三楼,一、二楼的许多客人们都还处于惊讶之中,纷纷挤眉弄眼,低声猜测着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更别说天香楼还是东厂的产业,这里上到掌柜、下到端茶倒水的店小二都是东厂的人,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细作窝。
所以天香楼的番子们在心里揣测:
——督主来见谁?
——进了三楼的天字一号厢房,里面的客人是成王府的那位临川郡王。嘶,没听说督主跟临川郡王认识啊,这件事得记在心里,以后留意着临川郡王的动静。
而客人们则好奇:
——这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主周遇之?
——听说他年纪轻轻就管着东厂上万个番子,还有权利调派锦衣卫南北镇抚司近十万的好手,想抓谁就抓谁,想要谁三更死谁就活不到五更啊!
——此番太子被废,就是他害的!
——还有那些被抄家下狱的大人们,听说他一个不高兴,就要抓人关诏狱呢。啧啧啧,这次也不知道谁会倒霉。
——嘘,别看他别看他,小心被抓进诏狱出不来!
这些眉眼官司,一直持续到周遇之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楼梯口,然后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明里暗里地看着他拾级而下,再看他被一个三岁小豆丁缠住。
最后大家看到了那张小脸。
和周遇之一模一样!
而且还听到了小豆丁奶声奶气地喊爹,说他肚子饿了。
在那一瞬间,不管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番子们,还是那些平日里只关心吃喝及家长里短的百姓们,亦或者是今天恰好穿着常服与友人出来吃饭,看到周遇之后忙不迭地背对着他的朝廷官员们,脑海中都有同样的一句话在回荡:
“厂公,厂公有儿子?!!!!!!”
“周遇之有儿子了!!!”
……
周遇之并不知道天香楼里的所有人,心中正翻江倒海。
他的脾气不好。
古往今来,太监就没有几个是好脾气的。
那些成年后才净身的好一些,毕竟过了十几年正常日子,但幼年净身,且在皇宫这个吃人的地方长大的太监,有一个算一个,身心都健康不到哪儿去。
周遇之亦是如此,并没有例外。
好在从他现在英俊的脸蛋上可以看出,他小时候长得也很好看。
所以年幼时凭借着可爱的面容以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有跟着村塾父亲识得的一些字,他当年入宫后先是被选去伺候入宫的宗室子弟们,出事后又得到成王长子赵平安,也就是后来的孝敦太子帮忙,去了贵妃的宫中伺候。
等贵妃因为小公主的夭折和父母去世忧思成疾,撒手人寰后,他们这些识字的小太监又被选入了司礼监,所以相较于别的太监,周遇之成长的路上并没有受到太多磋磨。
久而久之,就养成了现在这种外表笑眯眯,内心冷冰冰的模样。
于是他无视周冬冬期待的表情,将他拎了起来。
还真是拎,周遇之先是弯下腰,然后提着周冬冬背部的衣裳,就这么将一个近三十斤的小孩子举到了自己的面前。
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
“你是谁?”
但突然变高的视线不但没把三岁小孩周冬冬吓哭,反而还让他张开双手,高兴地扑腾了好几下,眼睛都亮了起来。
“爹,飞高高,飞高高!”
周遇之微眯起眼。
距离这么近、且又经过了一会儿时间的情况下,他已经发现眼前的这个孩子和自己长得很像了。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甚至闪过了超过十八个的阴谋。
是周王余孽?
还是成王终于发现临川郡王被设计了?
……亦或者是陛下?
而在周遇之想东想西的时候,等候在天香楼门口的番子们看到自家督主下楼,却久久未曾出来,于是打发了一人进来查看。
但那人一进来就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发现最厌恶与人接触的督主手里正提着一个活泼可爱的胖娃娃,那娃娃还伸手要督主抱。
不对,关键是督主手里的胖娃娃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那轮廓、那鼻子、那嘴巴、那眼睛……
不不不,眼睛不太像,因为督主的眼睛是狭长的丹凤眼,望着人的时候威严自显,而他手里的胖娃娃却有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杏眼。
此刻那双杏眼正无辜地、眨巴眨巴地望着督主……
天,天啊!!!
那么像!
番子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快步上前正欲开口,但却看到面无表情的督主提着那个孩子往外走去,那孩子还扑腾着四肢咯咯笑着。
“飞高高,飞高高!”
“爹,冬冬要飞高高!”
番子:“……!!”
若督主将人一扔,自己要不要扑上去接?
世人皆知督主年幼入宫,如今官至司礼监掌印太监,同时还兼任了东缉事厂督主。这两个称谓无论哪一个,都意味着他是货真价实的太监,根本不可能有孩子的啊!
而更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
因为印象里不爱与人亲近的督主虽然没有抱起那个小孩,但还是提着他出了天香楼大门,出门后不但没有将人顺手一扔,反而顺势提进了轿子盘问。
那小娃娃的话语让侍立在轿旁的他是越听越迷糊。
“你是我爹呀,我们长得一样!”
“娘是小仙女呀,她在冬冬一岁的时候就骑着白鹭飞走了。爹你说过的,娘会在天上一直看着冬冬,冬冬要乖。”
“冬冬好乖哦!”
“祖父是周日新,祖母是云英儿,伯伯是周融呀。爹你叫周遇,我们都住在周家屯。爹你做生意赚了好多小钱钱,所以就带冬冬来京城‘见世面’。”
“今天是冬冬的生辰,爹你带我去香香楼吃饭饭。”
“冬冬记得可牢了!”
一路上的稚言稚语听得番子额头冒汗,最后到了周府门前,番子还嘴角抽搐地看着那个自称“周冬冬”的孩子从轿子里蹦出来,一路蹦蹦跳跳,还好奇地踮起脚尖去抓督主的手指,就好像那是一个好玩的游戏。
而督主原是背着手不予理会,但在一声声的“爹”中竟然真的不经意般将手垂了下来,任由周冬冬抓住了他的两根手指,然后继续东张西望。
“爹,我们要去哪儿啊?”
“什么时候吃饭饭?”
等进了督主的御赐五进大宅,周冬冬还“哇”了好几声,称赞“爹的新房子好漂亮,冬冬好喜欢好喜欢”,甚至在进入内室之前,还翘起小脚丫示意督主给他脱鞋。
被督主拒绝后也不哭闹,而是松开督主的手坐在地上,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将沾了泥土的小鞋子脱了下来摆在门口。
然后他偷瞄了督主好几下,见督主没有反应,于是欢快地两手一揪,将脚上那双雪白的、穿上后异常服帖的、不知道由什么布料制成的罗袜也脱了下来,光着脚吧嗒吧嗒地跑进铺了木地板的屋子里。
还说他饿了,想要吃“面面”。
结果督主还真吩咐人去煮面了。
番子觉得精神恍惚。
……这应该、大概不是真的?
……
若是周冬冬知道了他的想法,肯定要大声反驳:这是真的!
进屋当然要脱鞋。
爹说过了,家里虽然有雇佣丫鬟小厮打扫卫生兼洗衣做饭,但外出的鞋子沾了泥,直接踩在木地板上让丫鬟打扫的话会显得很不礼貌,所以回到家要换干净的鞋子。当然如果去了别人家,人家又没这个规矩的话,冬冬也要“入乡随俗”。
可这是自己家呀!
门口挂着的匾额上写的是“周府”,跟爹别的写了“周宅”的房子一样,“府”和“宅”的区别周冬冬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个家比较大吧。
冬冬都习惯了。
爹总是走在哪里就把房子买到哪里,还说‘这么便宜买到就是赚到’,所以周冬冬对这个陌生的地方是一点不习惯都没有。
他还兴高采烈,准备明天在这所大宅子里玩“探险游戏”呢。
脱掉鞋后没见丫鬟姐姐拿新鞋子给自己换,周冬冬高兴坏了,见爹没说话还趁机把袜子也脱掉了,然后光脚在凉凉的木地板上踩踩踩,边踩还边偷偷看爹。
哇,爹今天好好哦!
要知道平时自己偷偷脱掉鞋子和袜子,还数不到十个数呢,爹就要瞪眼睛,大声说“周冬冬你又不乖了,还不快把鞋子穿上!”
既然爹今天这么好,不如……
周冬冬跑到周遇之面前仰着脸,冲施展了‘一眨眼就换了新衣裳’后显得不太一样,但冬冬还是能认得出来的爹道。
“爹,我还想吃糖葫芦、糕糕还有冰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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