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宅,太医院三位资历最深厚的太医依次将王小姐日常服用的药石、茶水、熏香仔细查探了一遍,未发现丝毫异状,包括送的那几枚做成糖果样子的药丸。
王姮姬重申道:“您再尝一尝。”
御医拨开糖纸,以指尖蘸了糖块,细细品尝,半晌斟酌道:“此药安神宁心,其中刻意添加了蜂蜜的成份拟作糖果味,良药甜口,别出心裁,食用一颗四肢生暖,有益康健。”
王姮姬秀眉一蹙,“没问题么?”
御医笃定道:“当然绝无问题。”
王章命人送走了几位御医,之后道:“姮姮这下可放心了?”
王姮姬一时语塞,药是琅琊王送的,药是清白的,似乎临死前许昭容的那番话是骗她的。
亦或是,蛊毒无色无味无形带有强烈的欺骗性,只有施放者才知道解药。食情蛊者轻则日日思念,重则茶饭不思,她前世确实是这般症状。
怕只怕御医查不出来,她的心肺已无形中被孽虫啃食得殆若蜂窠了。
她慎重着说,“有些隐蔽毒药非专精者难以察觉,女儿认为,或许还应该再请民间精通土方的大夫瞧一瞧……”
“姮姮——”
王章拉成了尾音,善意责备她的无理取闹,“别这么疑神疑鬼的,把双方闹得都难堪。”
查一查可以,闹起来无休无止就不好了。琅琊王赠药,原本是一番好意。
从前她犯了寒症哆嗦难忍之时,这枚秘制的糖果药丸救了多少燃眉之急。
至于糖果的成份,无数名医术士都鉴别过,绝无问题,甚至竖指夸赞。
这般无缘无故疑心于琅琊王对他不公平。女婿很优秀,外面很多人羡慕。
“若是心里实在有疑影,不食就是了,爹爹再为你找人配制其他的药。”
郎灵寂并非善类,若无铁证只捕风捉影地疑心于他,他也定不会认,情蛊的事还得从长计议。况且爹爹高居庙堂之上,确有一番难处。
王姮姬抿唇思索,只好暂时妥协道:“好吧,女儿晓得了。”
王章久久注视着她,很奇怪,平常自己这女儿百般维护琅琊王,见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好,现在她是怎么了?
“姮姮,你要退婚的事……是真的吗?”
本来今日从宫里回来是要告诉姮姮,王家终于决定和郎灵寂合作,今后王家会尽力扶持他,郎灵寂也会和姮姮成婚,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可如今一夜之间,她的态度从暖变冷,变了,完全变了。
“爹爹很为难吗?”
王章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长吁短叹着。
“确有些为难。”
关键是这桩婚事已筹备太久太久了,姮姮一夜之间说不嫁,覆水难收。
王氏虽如今名德重光,作为家主的王章却瞧出王家后续无人。
老三王瑜有小武而无大勇、老四王潇只是一个坐而论道的麈尾谈客,老五王绍好色任诞,老十一王崇循规蹈矩……唯一一个佳子弟是如今担任左卫将军的老二王戢,但对于延续祖祚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王章的身子骨越来越差,最怕自己闭眼以后百世卿族,一朝而坠,所以他想在有生之年为王氏培养一个绝对忠诚的庇护伞,这个庇护伞也能为姮姮遮风挡雨。
“能不能告诉爹爹为什么吗,是因为琅琊王流落在外的那个白月光?”
忽然不喜欢一个人了总得有个理由,毕竟姮姮前天还那么情深如许。
“如果是因为那女子,没必要……”
王章已亲口问过琅琊王,并无妾室或白月光,此事根本是空穴来风。
王姮姬摇摇头,状态极其冷静,表明这个决定并不是一时兴起。
“女儿退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也许现在无法解释重生之类迷幻之事,但跌倒的坑绝不能再次跳下。她一定要退婚,如果有可能还要斩断王氏与琅琊王的联系,彻底划清界限。
父女俩目光相触,并不需要解释太多就明白对方的意思,王章从女儿年轻稚嫩的目光中看到了决绝和释然。
像坚持了很久的东西,忽然顿悟,倏地一下撒手了。
他有些迷惑,女儿才正当妙龄,哪曾有这般历尽沧桑的感伤呐。
……
午后晴云轻漾,流动的云彩在槐花树间漏下一片片婆娑斑驳的树影,风吹起縠纹的水面,明媚的春光掩盖不住。
黄花梨躺椅上,王姮姬握着一卷书正在假寐。忽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来到她面前。风吹透了那人的白纱衣裳,雪水一般扑面而来的清寒。
王姮姬不动声色,二人就这么静静僵持了半晌,直到他伸出了手,冰凉柔腻的指尖覆在了她颈上。
王姮姬猛然一激,倏然睁眼,郎灵寂只是试试她颈间的搏动和温度。
“怎么了?”
他含笑问,“还病着?”
原是今晨入朝时,太尉说她还晕着。
王姮姬今生面对郎灵寂还有些缓不过来劲,前世的暗恋太深刻,时至今日她面对他还有种下意识的怦然,像遥远的星河,猝然降临在眼前。
她眼底湿润,心脏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一瞬间好想亲口问问他,他真的那么袒护许昭容吗,临死前许昭容对她说的话是真的吗?
在看不见的岁月里,他和许昭容有了三个孩子。
王姮姬低低,“没有。”
他道,“那为什么装睡?”
王姮姬微微语塞,反问:“那琅琊王殿下呢?未经通报,擅自闯入别人闺院。”
郎灵寂整个人不见欢喜,不见忧愁,只柔和地解释道:“你生什么气,我有通传过。”
但上次来,她又说不要通传。
微风吹过,吹拂石桌上的几块糖,以及散落的糖纸。王姮姬手里拿的是《毒经》,刚才她潜心研究这糖块里的成分,被深奥的知识累得犯困。
郎灵寂自然也瞥见了书扉上毒经两个明显的大字,“又迷上了医药?”
气氛一瞬间尴尬,九小姐大张旗鼓地请御医流水似地看病,外人全知道了。
王姮姬将毒经藏起来,“没什么,就随便看看。”
他似意有所指,“如果想要那个配方,一会儿我就派人抄来一份。”
王姮姬觉出几丝敲打的意思,让杀人凶手自己指控自己,着实是世上最蠢的事。
“你多心了。”
“是吗。”
他双目中漂浮一层经冬不化的冷色,“真的是我多心了吗?”
王姮姬轻微不适,有种秘密被发现的窘迫感。光凭自己,解毒的事怕是折腾不出名堂。
“……真的。”
她神情不豫,补充道,“雪堂哥哥。”
这是旧时的称谓。
话音一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诡异氛围才稍稍缓解。
熠熠的阳光照在两人手上,食指都佩戴着一枚银指环。这是他们成婚除了巨锁外的另一件定情信物,用的是古诗词里的好意头——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
二人相对而坐,槐花和风撩起彼此的衣角。冯嬷嬷等下人们远远见了,都悄然避到远处去。小姐和姑爷私下相处,每每都不喜第三者在旁。
王姮姬气窒,无法承受这种要翻脸不翻脸的感觉,险些直接送客。
可她不能,汹涌的蛊药渐渐在她心脏里苏醒,时刻告诫着她别轻举妄动。
她曾怀疑过自己体内到底有没有那东西,但刚才和他对视的一刹那就知道,一定有,那东西一定有。
“我来向你为那件事致歉。”
隔了会儿,郎灵寂打破沉默,“母妃娘家确实有一位沦落风尘的亲戚,数年没找到,但与我无关。”
王姮姬早知道他对许昭容的深情,前世处处为许昭容掩饰,甚至为了保护许昭容母子,为她们在乌衣巷安置了宅子。
乌衣巷啊,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就在她的小王宅旁边,许昭容一身赤贫,大摇大摆地住着一套四进四出的大宅院。
她为此,曾和他发生过一场巨大的争吵。
从前的痴情相许,现在想来着实没意思。那个时候,那个被冠上主母称谓的女人多么嫉妒艳羡夫君对其他女人的偏爱。
她信然唔了声,“我那日也是冲动了,想来雪堂哥哥若有红颜知己的话,娶回来也无妨,二哥可以帮你们证婚。”
话出口自己都惊讶,前世宁死不妥协,今生竟这般轻轻易易了。
郎灵寂一凝,“什么?”
王姮姬想敷衍过去,却被他先一步握住了手腕。
不及反应,浑身便浮起一阵砭骨的寒劲儿,开始颤栗。前世那种同床共枕多年麻酥的感觉又铺天盖地袭来,那瞬间她感受到了奇怪的痛,心脏仿佛被什么苏醒的东西搅得稀烂,就像要死了。
郎灵寂定了定,颜色如故,“姮姮,这话不能乱说。”
随即松开了她。
王姮姬遍体生凉,缓了片刻,越发清晰地意识到,现在并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是上辈子傻,她满怀热忱地希求别人的心,却不知自己的心已被别人操控。连爹爹和二哥,都对郎灵寂深信不疑。
“嗯……”气氛紧张下,她随口敷衍,“我就说说。”
他乜着她,语气极度平静,“我没什么白月光,也没通房小妾,姮姮不必拐弯抹角地试探。”
王姮姬胸口咚咚跳,好半晌才恢复正常。她死死咬着唇瓣,竭力隐藏内心的情绪,真想质问他,没有吗?那前世许昭容和三个孩子是怎么忽然冒出来的。
随即她意识到重生了,该有崭新的人生,纠结过往只会像个怨妇。
郎灵寂就沦落风尘白月光之事又解释了几句,王姮姬心不在焉,竭力克制着自己体内的东西,一句没听进去。
熬得良久,他才终于离开。
王姮姬喝几口茶镇定心神,将冯嬷嬷与桃根等人全部叫了来,肃然叮嘱以后任何人未经自己的同意,不得踏入自己的园子,园子外面要增派守卫。
另外,桌上残余那些糖的成分她也无心研究了,避如瘟疫,留之蛰手,统统叫冯嬷嬷丢进火里烧了。
她奔回屋将自己埋进被褥里,青筋暴起,牙关咯咯作响。
他究竟给她下了什么东西?
骗得了爹爹、哥哥,她也被蒙在鼓里,连天下名医都查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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