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多云,日光被厚厚的云层滤过,不像往日那般晃眼,天色也有些发灰,像一块洗得泛白的蓝葛布。这样的天气倒是不用担心被晒坏,免除了佩戴幂篱的闷热之苦,在韶音看来极适合出行。
早饭后,通往江畔校场的小道上仍然静悄悄的,夹路花草之间只有李府一行人马。
李勖和谢候并排骑马走在最前,后面跟着一辆四驾的七宝皂轮通幢车,卢镝带着一干护卫步行随后。
车轮吱吱悠悠地碾过土地,扬起一层薄灰,马儿不时啪嗒啪嗒地喷几声响鼻。
雕花车窗向外启开,从中探出一张明丽光洁的少女面孔,声音听起来脆生生的:“李勖,待会都比试些什么呀?像打擂台一样挨个比拳脚功夫么?”
汗血宝马上的伟岸男子闻声便放慢了速度,耐心答道:“先是按照部、曲、官、队、伍分组对战,之后是枪矛刀箭一类兵器考比,最后才是你说的这些,各部将士无论层级,一律自愿上擂台比试拳脚功夫。”
那少女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很快便兴致勃勃地又发问道:“小马驹是吃奶还是吃草?它们有狗大么?”
男子低沉的嗓音含了笑意,“现在才不到一个月,自然是要吃奶,等到四五个月之后才能吃草。你见过山羊么?大概比山羊小一点,比寻常的狗都大,你见了就知道了。”
随行的侍卫哪见过李将军这般轻声细语地与人说话,说的却又尽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一个个俱都觉得好笑。
丁仲文年纪最小,正龇着牙瞅着前边傻乐,屁股上忽然挨了一脚,回头一瞧,却是副侍卫长卢镝正拉着张大长脸瞪着自己,“奶奶的,还看不够是吧?再看老子打不死你!”
丁仲文委屈地捂着屁股憋回了笑,不敢再光明正大地看将军夫人,却又忍不住不时偷瞄一眼。这也不怪他,夫人实在是生得太美,那张脸雪白得直晃人眼睛,他又不瞎,没办法视而不见呐!
车行至辕门,守门的兵勇一眼瞥见车中丽人顿时都直了眼睛,呆愣片刻后方才记起行礼,起身后个个都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一眼。
很快,将军夫人到营的消息传遍全军。
棚下架前那些打着赤膊的将士赶紧都将衣裳穿戴好了,个个好奇地抻长了脖子往军府营房这边张望,却又都畏惧长官之威,不敢聚拢过来观看。
兵器架前,刁云手拎着一柄长枪,嘴里嚼着根草棍,已经眯着眼睛往这边看了有一会儿,腮帮子鼓动之间,上面那道长长的鞭痕便如蜈蚣一般蠕动起来。
赵洪凯凑过来,恨恨道:“我就说那小娘们儿背后是有人授意,这回信了吧?”
刁扬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呸”地吐出了口中断成几截的草棍,回头朝着手下人喝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往日你们惫懒就罢了,今日大比,若是谁拖了咱们丁部的后腿,给赵校尉丢脸,别怪我刁某人翻脸无情!”
……
韶音头一次来到军中,看什么都透着一股新鲜,张望之际不觉已嘴角弯起。李勖见她如此,亦不由眉目舒展,嘴角噙笑。
他这所“军府”处在一排棚屋搭建的营房正中,一共三间。中间明堂作会客之用,左边一间是处理军务的书房,右边则是临时休憩之所。
不待他一一介绍,韶音已当先进去,很快就将里外都看了个遍,随后出来明堂,两道弯眉高高耸起,“天呐,这里是我见过最寒酸的衙署!”
她见惯了三公府邸、金銮宝殿,便以为李勖的军府最起码也要如丹阳尹的府衙一般,规模稍逊一筹而已。岂料此处却只有几间简陋的棚屋,墙壁不曾粉刷,地面也没有铺砖,内里除了桌案胡床和沙盘舆图一应军中之物外,再没旁的摆设。
唯一可称道的就是宽阔敞亮,就和这江边的偌大一片校场一样,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与精致华丽完全相反的气质,粗糙野砺得令人咋舌。
李勖莞尔,“教十七娘见笑了!还请移步书房稍坐片刻。”
入得书房,韶音便见他直接大踏步到了书案前,将上面那沓摊开的纸收起来压到了几卷竹书之下,之后才掇来一只胡床,又将身上外衫脱下,折叠好了垫在胡床之上,朝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韶音坐下,忽然抬眸道:“那纸上写的是什么军机要事,不便教我看么?”
李勖将一只粗陶盏递到她手里,转身坐回案前,平静道:“不过是些往来信件罢了。”
“是么?”韶音面上已现出十足的促狭之色,“李将军的信件可真是奇怪,方才我不小心扫了一眼,只见那上面写的竟然是’急就奇觚与众异’这几个字。我略一回想,这不是童蒙识字本《急就篇》开头那句话么?敢问李将军,是特地与友人通信切磋这本书的奥义么?”
李勖的面上慢慢浮起一丝薄红,轻咳了一声,赧然道:“教你见笑了。”
他祖籍彭城,家里原也有几亩薄田,日子过得虽清苦倒也还算温饱无忧。父母有心让他读书,只是家贫请不起先生,李父便亲自上阵,农闲时教他认几个字,也算是为他开了蒙。
李勖五岁那年,燕人铁骑踏遍彭城,李家三口辗转南渡,路上李母死于胡人马刀之下,李父带着年幼的李勖继续仓皇逃生。终于抵达京口,父子俩浑身上下剩的只有一大一小两条贱命,生计尚且艰难不知出路,哪里还有余力读书识字。
过了一年,李父凭着一身力气勉强在京口安了家,娶了本地荆氏之女为续弦,很快便得了二郎李勉。添丁进口之余,吃饭的嘴也变多,日用陡增。家道贫寒,小童也得当壮丁用,九岁的李勖便背上柴刀、穿上草鞋,日日出门去江中小洲上伐荻砍柴、贴补家用。
如此直到十六岁入北府从军,十年之间随大军辗转南北,戎马倥偬之间,再不曾有机会重拾书本。如今他从小卒一路升至四品建武将军,案牍之事陡增,愈发觉得腹中墨水捉襟见肘。
迎亲那日所受的羞辱虽已化解,却也再次提醒了他,徒靠一身勇武终是难成大器,即便是不能学成个出口成章、挥笔立就,也须得过得去,足够应付日常之用。
因此,趁着这些日子清闲,他便重拾笔墨,一点点学习读书识字,公文往来亦坚持不让温先生代笔,纵然写的难看又常常出错,也是坦然不以为耻。
只是,旁人如何看倒无所谓,忽然被眼前的小姑娘这般抿着嘴打趣,倒是令李勖一时窘迫,不知该说什么好。
韶音看着他这副模样,一下子想起了迎亲那日。当时她故意刁难,要他以“蟾蜍”为题作诗,他却说自己不会,说得可谓是理直气壮,怎么这会儿竟就害起臊来了呢?
眼见着高大威武的男子被她一句话弄得面色窘迫,韶音顿觉有趣,忽然便离了胡床,半跪在他对面榻上,胳膊肘支着书案,一面歪着头挑衅地看着他,一面缓缓抽出压在竹卷下那沓纸来。
她那挺翘的鼻尖几乎贴上了他的,琥珀色的明眸含着狡黠之色,牢牢地锁住了他的视线,笑语之间,一股淡淡的馨香幽幽地扑到他的面上。
李勖浑身燥热,一股异样的感受自尾椎延伸至下腹,令他几乎坐立难安。
“行不行嘛?”
少女的娇声里带着三分蛮横,听起来一如大巫手中摇晃的金铃,悦耳又令人着魔。李勖怔怔地看着她的唇,“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字毫无章法,乱如狗爬,写得太难看了!若是你信得过我,不如每晚回府让我教你,不出一年,保你技压……三军、艳冠群雄!”
韶音这话倒不是吹嘘,她读书写字自在家中垫底,可是耳濡目染多了自然熏陶出了好底子和好品味,写诗作赋可,谈玄论道亦可,在建康城中那群衣冠子弟中都能糊弄个七七八八,教李勖更是不在话下。
眼前的将军似是已经窘极,只看着她不说话,她又说了一遍,他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轻声答了句,“好,那就有劳你了。”
正在此刻,门口忽然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把守的门卒进来通传,“报!温衡、卢锋、祖坤、褚恭等人前来拜见夫人。”
李勖坐直了身子,清了嗓子沉声道:“请他们进来。”
韶音随着他走出书房,便见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和七八个披甲壮汉已垂手侍立于明堂之中。
李勖似是对那位中年儒生颇为敬重,当先携着韶音走到他跟前,笑着与她介绍道:“这位是温平机温先生,如今一肩挑着军中主簿长史数职,实是我的良师益友,昨日为你诊病的温嫂正是他的夫人。”
韶音一听这话不由细细打量起这位温先生来,只见此人四十来岁年纪,容貌甚是文秀,眉眼不俗,神采非凡,颏下长须飘飘,手持一柄羽扇,甚有仙风道骨。
看着倒是与温嫂十分般配,俱都像是化外之人,好一对神仙夫妇。
“见过温先生。”
见韶音揖礼,温衡急忙回礼,口中连称不可,又与李勖道:“将军言重了,温衡惭愧。”
卢锋、祖坤、褚恭几个校尉也纷纷上前拜见韶音,虽个个都是粗声大嗓,却都神情坦荡,不似赵化吉那般猥琐看人,韶音便也笑吟吟地与他们回礼。
俄而忽听战鼓三响,接着便是阵阵急促的号音,原是大比即将开始。
卢锋上前一步,拱手道:“不知夫人驾临,仓促间只搭了一座简陋的遮阳观台,还望夫人恕罪。时辰已到,请将军和夫人升台观看!”
其余众人闪到两侧,垂手静候。
李勖微笑看向韶音,极自然地朝着她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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