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阴雨连连,秋季的氛围更加浓郁,周五下午的计算机基础选修结束后,乌云阴沉沉往下坠,天空又下起了雨,细密的雨丝若有若无,湿润和寒凉气息无处不在。
陈望月和常思雨、许幸棠一同离开图书馆时,外面雨势分毫未减,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校门口历史悠久的雕花罗马柱被冲洗得闪闪发亮,大门以外停靠着各色来接送学生回家过周末的私家车,足够在原地开一场豪华车展。
辛家的车和常家的车都等在门口。
都是特招生,境况也各有不同。
常思雨家境算是中产,家里也很舍得在儿女身上投资,只是要供两个孩子入学瑞斯塔德还是太吃力了,常思雨弟弟的成绩不如她优秀,为了给,常思雨只能走特招路线,凭成绩硬考进来。
许幸棠参加瑞斯塔德特招的原因就更简单,穷。
瑞斯塔德每年初中部和高中部面向全国释出100个特招名额。
而报名的学生,超过二十万,组织线下考试的时候需要出动军方和骑警来维持秩序。
能进本校的成绩,考首都任何一家公立中学都没有问题。
卡纳在整个K12阶段都实行免费教育,但现在的公立学校大多经费紧张,哪怕免除学费,生活费、学杂费依旧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传统公立教育衰落是国内的大趋势,私立普遍从基础教育到师资都强出一大截,陈望月有看到一篇权威调查机构出具的统计报告,去年KS排名前十的卡纳高校公布的录取结果中,来自私立和公立中学的学生比例,达到了惊人的三十比一。
想有好的工作就要有好的第一学历,想进认可度高的大学,就要进最好的私立中学,要进最好的私立,要么足够有钱,要么成绩够好,天赋异禀到万里挑一,这是写进了卡纳学生骨髓中的铁律。
再者,像瑞斯塔德学院这样全国顶尖的学校,每年更是有大笔社会各界校友的赞助捐款,库囊充盈,给得起丰厚的奖学金,方方面面来说,它都是许幸棠的最优选。
常思雨的父母开车来接女儿,常思雨像招财猫一样,隔着车窗使劲跟陈望月和许幸棠挥手。
轿车后座的门自动滑开,何司机下车为陈望月打伞提包,陈望月转头看许幸棠,“跟我一起回去吧,幸棠。”
许幸棠咬了咬下唇,摇头,“我去等公交就好了。”
“那我送你到公交站。”
陈望月牵过许幸棠,这次她没有再拒绝,被陈望月拉上了车。
车内与外面像是两个世界,温控系统将车厢内部的温度维持在人体最舒适的范围,暖风运作几乎无声,车载香氛系统散发出的温柔木质香一瞬冲淡了萦绕在鼻尖的雨后腥气,昂贵的真皮坐垫摸起来顺滑得像是人体的皮肤。
许幸棠偷偷把脚抬高,何司机受雇于辛家多年,一眼看穿她的窘迫,取了干净的一次性拖鞋来,弯身要帮许幸棠脱鞋时,这女孩拼命摆手,像是被吓坏了,连声道,“叔叔,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陈望月从车载冰箱的保温层里拿了两罐橘子水,“幸棠,你住在哪里呀?”
“在白露街。”
“何叔,我们去白露街远吗?”
“不堵车的话,大概要四十分钟,小姐。”
陈望月吩咐,“那我们就去白露街。”
许幸棠错愕,“望月,不是说好送我去坐公交……”
“看着你冒着这么大的雨一个人回去,对我来说太残忍了。”
说着这样的话,陈望月却看都没有看她,左手掌心贴着金属罐身,纤细的食指摁住拉环前端,拇指顶着,利落地一挑一拧一拉,刺啦一声,拉环就卡在她指节上,气泡涌向密封空间之外,清新的柑橘甜香也一齐钻出来。
“给你,这是我最喜欢的口味。”
陈望月把易拉罐塞到她掌心,外壁上沁出的水珠沾湿了两个人的手指,她随意地把易拉罐的拉环套在无名指上,手背翻给许幸棠看,“我的新戒指好看吗?”
拉环折射金属的冷光,在她细长手指上也像是昂贵的钻石。
“……好看。”
“那也送你一个。”
她真是许幸棠见过单手开易拉罐最熟练的人,全程不需要第二只手的参与配合,拉环安分松脱在她手心,像是移交什么贵重物品一样,许幸棠掌心多出细微重量,右手手指被往里推,收紧成拳头。
她眼睛里的郑重让许幸棠情不自禁想要微笑。
“就当是为了让我放心,幸棠,而且我还没跟你聊够呢。”陈望月才像是突然想起要回答她的问题那样,眼睛都弯起来,“好不好?”
许幸棠听见来自心底轻轻的一声叹息,望月总是这样,对人不留余地的好,对着她的笑容,讲不出一点拒绝的话。
很像是街角那家烘焙坊卖的黄油酥,蓬松又香甜,不带一点攻击性。
她从来没有走进过那家店,只是在上下学的路上,隔着橱窗对着它在暖黄灯光下的诱人卖相悄悄咽口水。
但是现在是黄油酥跳出橱窗来到了她身边。
只尝一点点,不会有事的。
许幸棠说服了自己。
她听见自己说好。
轿车如一尾游鱼,沿着主干道驶入高架桥,再从十字路口驶向白露街,沿途的街景像历史纪录片里的画面,新老城区交替,从上城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到低矮逼仄的棚户区,倒退了三十年。
轿车停靠在许幸棠所说的一个下坡路口。
头顶电线来往交错,沿着路口俯瞰而下,晦暗破旧的密集建筑群,其中年久失修的几处房屋连顶棚都没有,只有塑料油布充当唯一的遮蔽,街面脏乱不堪,污水横流。
这是一个稍有常识的人都会觉得疑虑的画面,落后古老的地下排水系统,显然无法让下坡聚居的住户们在暴雨天幸免于内涝,但这样的地方就堂而皇之地,肿瘤一般留存在卡纳的心脏,这座国际大都市的角落。
“我家就在前面。”许幸棠指着其中一栋筒子楼,“谢谢叔叔,望月,我先回去了。”
“嗯,学校见。”
几乎是许幸棠一撑开伞,何司机就把车窗摇了上来,新风系统调到最大档位。
往前不到十米是一个生活垃圾堆放口,两个陈旧的塑料桶承受了过量的负载,重重栽倒在地,雨水也没能阻挡厨余垃圾和呕吐物的腐败气味闯进车厢。
就像有个酒饱饭足的中年男人阴沉着脸,对着陈望月的脸喷出一股口臭。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何叔,我有点难受,靠边停一下吧。”
何司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小姐,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不知道就不要说,你也讲不出什么好听话。
陈望月道,“您说。”
“按理来讲我不该插手您的私事,但您初来乍到,大概不清楚住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他压低了声音,“一帮无所事事,只会给政府添麻烦的下流猪。”
“有句老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这样的人来往,只会拉低您的格调。”何司机道,“如果先生知道,恐怕不会太开心。”
他当然会知道,因为有你随时随地事无巨细的汇报。
陈望月不能跟何司机解释她对许幸棠善心泛滥的真正缘由。
原著里,许幸棠最后成为了卡纳的教育司长。
哪怕不是辛太太,她也具备充分被结交的价值。
而今天,会有大事发生。
陈望月撑着脸看向窗外,雨水从一排矮屋的屋檐汇聚成滴,成柱,构成墙体的瓦片和夯土好像在与风雨云经年累月的耳鬓厮磨中被刻上印痕,她觉得太无趣,可是一只被打湿的飞鸟从被框住的灰暗天空振翅而过,就在那一瞬间,她得以喘息。
她轻声说,“何叔,我这个朋友,和我一样从小没有母亲。”
何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神色微滞,“小姐……”
“过什么样的生活,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不是她能决定的。”陈望月轻轻抬起脸,微红的眼睛,“如果没有叔叔的话,我现在可能没比她好多少。”
“叔叔说过,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叔叔这样帮我们家,所以我也想帮一帮跟我一样的人。”
她吸了下鼻子,泪水滑落眼眶,最后萦在下巴,何司机沉默递来纸巾盒,她道了声谢接过。
苦难可以折断人的脊梁,也可以用来当做引人怜悯的工具。
陈望月知道,今天的事瞒不过辛重云,她这位叔叔也一定不会赞同自己和许幸棠往来。
她只希望何叔能够忠诚地记录下她刚刚的台词。
同样是拍马屁,有二道贩子添油加醋的往往会比当面硬拍效果更好。
窗外掠过一抹蓝发,和小臂一闪而过的青龙纹身。
陈望月定住了视线。
她知道那是谁。
为了替外婆治病,许幸棠家里债台高筑,而这位债主雇来的年轻打手,起先欺凌她,嘲笑她,最后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凶手爱上受害者,被感化被拯救,多烂俗的剧情。
今天,这个打手又找上了许家的门。
陈望月擦掉眼泪,对何司机说,“我有个东西落在幸棠那里了,麻烦您陪我过去一趟。”
—
昏暗的楼道,容不下两个成年人并肩的狭窄楼梯,肉与肉贴身相搏,手臂与骨头肩膀相撞的咣当声响。
最后以其中一个人轰然倒地做结。
陈望月很希望这个担任英雄救美角色的人是何司机,辛重云把何司机给她,因为他不仅车开得又快又稳,身手也很不错。
但很可惜,她来晚了一步。
在他们听到动静赶上二楼之前,打手已经被制服,像条死鱼一样倒在地上哀切求饶。
头顶白炽灯泡表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和蚊虫的死尸,让透出来的暖色光线都显得微弱而无力,身材高大的男生背对着陈望月站在灯下,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抬脚踩在打手的脸上。
那个男生有高大宽阔的肩背,T恤都被上身紧实的肌肉撑满,生得像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散发出太阳底下鲜活树冠的热气。
陈望月听见他问地上扭曲如蛆虫的打手。
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哥,我再也不敢了。
还不快滚。
打手如蒙大赦,强撑着爬起来,跌跌撞撞逃下楼,楼梯狭窄,陈望月被狠狠一撞,险些脑袋掼到墙壁,吃痛地叫了一声。
“小姐!”
何司机急忙察看她情况,陈望月摇摇头,他们的动静吸引了楼梯间的人,那个男生看过来。
视线交汇。
就只一眼,像被人剔去了膝盖骨,陈望月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站稳,无数柄小锤重重敲打大脑皮层,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感笼罩住了她。
她死死盯着他,像要在他身上钻出一个洞。
那个刚刚还意气风发的男生,此刻比陈望月眼神更狼狈,像被发现做错事的孩子,仓惶地低下头藏起脸,藏起他的眼睛,他的口鼻,他怦怦狂跳的心脏。
灵魂都像被放在铁架上炙烤,一节节软化,一节节敲碎,一节节失去骨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调动起手脚,唯一能想起来的是,当陈望月向他走来,他选择了像个小偷一样逃跑。
只有许幸棠一无所觉,还着急地跟他跑上楼,在他身后追问,“修彦哥,你没受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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