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山清水秀,生活悠然,是容棠这几辈子在京城都没体验过的闲适。
一行四人从苏州出发,慢慢悠悠地乘了辆马车到处晃,容棠终于实现了四人打扑克的究极梦想,宿怀璟看他开心的样子就忍不住发笑。
柯鸿雪江南长大,比谁都知道哪里好玩哪里好吃,一路上借着旅游的名义带大理寺少卿哪儿L都逛遍了,便连他小时候在哪块石墩子上坐着,看其他身体健康的小孩子们玩游戏,都介绍得一清二楚。
反正有宿怀璟在,沐景序绝对不会半路要回去;又因为容棠在这里,宿怀璟当然满心满眼盼着他的小夫君能玩得开心。
柯鸿雪只要抓住容棠的心思就够了。
而容小世子的心思过分好抓,有玩的有喝的又有吃的就行,偏偏这些柯鸿雪如数家珍。
八月十五那天,四个人又回到了麟园的小院,厨房在做月饼,容棠玩了半个月,心有些野,看见厨娘动手,自己就忍不住跃跃欲试,上手捏了好几个月饼。又学着他在现代看到的那些花样,给宿怀璟做了个小兔子,给柯鸿雪做了个小雪人,然后望着沐景序好半天,想了又想,给他捏了只抱起尾巴趴着睡觉的小猫咪。
柯鸿雪乐了,当场就问:“世子爷您做的这是月饼吗?”
容棠有理有据:“面粉和馅儿L,中秋节吃的糕点,我家统一叫月饼。”
柯鸿雪笑眯着眼睛,望向宿怀璟:“是这样吗?”
宿怀璟正在揉面团,口吻纵容温顺极了:“我家里一切都是棠棠做主,他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容棠瞬间就抬了下巴仰起头,相当骄傲地睨着眼睛看柯鸿雪,鼻腔里轻轻地:“哼!”
骄傲得不行。
宿怀璟眼角眉梢俱是笑意,看着那三个形状各异的‘月饼’,想了一下,又捏了只小狐狸,跟雪白的兔子面对面立着。
做完他又思考了一下,上手一边捏出一个微笑的弧度来。
柯鸿雪被他俩秀得心里直冒酸水,下意识回头想找学兄撒娇,却见沐景序正温柔地望着宿怀璟,脸上是他重逢这许多年来都不曾看到过的鲜活与柔和。
只那一下,厨房外秋风渐起,柯鸿雪看着厨房内这三个动作各异,却都开心笑着的人,瞬间就没了跟沐景序撒娇的想法。
他静静地凝望了一会儿L,许是最闹腾的人长久无声引人怀疑,沐景序疑惑地抬了下头,恰跟柯鸿雪的眼神对视。
柯少傅微愣,然后发自心底地绽开一个笑意。
真好。
他的冬雪开始融化了。
……
奇形怪状的月饼捏起来快乐得很,放在锅里一蒸,再拿出来的时候一个个胖乎乎的,眼睛嘴巴放大好多倍,身上到处有开裂,馅儿都露了出来。
柯鸿雪笑弯了腰,很是毒舌地嘲笑容棠,容小世子面上微红,不太好意思地看向宿怀璟。
后者却神态自然地拿起那只小兔子,往嘴巴里送
,细嚼慢咽地吞了下去:“很好吃呢。”
容棠瞬间就被哄好了!
柯鸿雪都在说瞎话!
宿怀璟的评价才真实!
他快快乐乐地拿起小狐狸,没舍得狼吞虎咽,一点一点掰碎了往嘴里送。
天上月圆,人间秋起,院中石桌上放着一壶桂花酿,满院子都是金桂芬香,黄澄澄的柿子挂在树顶摇摇坠。
宿怀璟在一边替容棠拆螃蟹,他仰起头,微闭上眼睛感受晚风拂过脸颊,轻声喃喃:“不想回去了。”
宿怀璟拆解蟹肉的手微顿,一时间没吭声。
容棠没看见他的表情,安安静静地吹了会儿L风,听见柯鸿雪笑道:“世子爷若是嫌京城烦闷无趣,不若过了年,明年春天去岭南走一遭,届时百花盛开,美不胜收。”
容棠睁开眼睛,有些意动。
宿怀璟却道:“岭南瘴气重,棠棠的身子不适合去那。”
他将蟹肉与蟹黄分开,用小碟子装起来放到容棠面前,然后抬眼,轻飘飘地望了沐景序一下:“沐大人的身子,瞧着也不是很好的样子,想来也不适合。”
柯鸿雪脸上笑意瞬间僵住,沐景序握筷子的手紧了紧。
宿怀璟转过头温声道:“大夫开的药快吃完了,棠棠得回京重新开方子。”
容棠听见药一下垮了脸,瘪了瘪嘴,小声道:“我就说说,母亲前日还来了信催我回去呢。”
“嗯。”宿怀璟应道,“回程放慢一点,还能一路逛逛。”
容棠登时就开心了,眼睛弯弯笑:“好耶!”
“啪”地一声——
树顶有鸟雀觅食,咬下来半颗柿子,砸出一地浆黄。容棠望着那摊柿肉,有点可惜地说:“我还没吃到呢。”
宿怀璟道:“前两天我就让双福他们摘了一筐下来,放在檐下晾着的,已经熟了,明天给你吃。”
容棠立马便愉快,他在凳子上晃了晃脚,又偷偷喝了半杯桂花酿,开始打哈欠了才被宿怀璟赶回房睡觉。
柯鸿雪特别有眼力见,看到沐景序没动,便明白这两人有话要讲,装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摇摇晃着回了房间。
宿怀璟送完容棠回来,便瞧见沐景序仍坐在原位,面前摆着一只胖猫咪月饼。
他笑了笑,问:“不喜欢吃吗?”
沐景序疑惑:“他为什么要给我做一只猫?”
还是一只抱着尾巴将全身都蜷缩在一起睡觉的猫咪。
宿怀璟:“棠棠可能觉得兄长你没有安全感。”
沐景序抬眸,眼中仍是不解。
宿怀璟:“他的逻辑其实很好理解,觉得你像猫一样高冷又温柔,不好接近却又柔软可爱,就会觉得这是最适配兄长的动物。”
沐景序蹙眉盯着那块月饼好半天,还是没能理解容棠的脑回路,便不再尝试去解读,而是问宿怀璟:“你方才犹豫了,是在想什么?”
容棠随口一提不想回京,
宿怀璟怔在原地,眼中闪过了一道思索与挣扎的情绪,沐景序坐在对面看得很清楚。
宿怀璟轻轻笑开,将酒壶推开,斟了两杯茶:“我有一瞬间也不想回京了。”
沐景序面色微紧,轻声道:“你可以——”
“我不可以。”宿怀璟打断他,将茶杯放在沐景序面前,抬头静静地望向他眼睛:“你身体到底留了多少顽疾?”
沐景序噤声不言,向来冷静的沐少卿这时候在宿怀璟面前像一个做错了事还不知道悔改的小孩子。
宿怀璟:“你想说,我可以不回京城,有你在那,我想
要的结局,你会替我达成,是不是这样?”
沐景序点头:“本就该由我去做。”
宿怀璟轻轻笑了一声:“那盛承厉怎么回事?”
“我给他下了毒。”沐景序轻声道。
宿怀璟稍显诧异地看向自己兄长。
沐景序道:“南下之前母后给了我一些药,假死、易容、杀人、救命……几乎所有能想到的她都给我了。”
秋风环绕在麟园内,四下寂静无人声,只有最后一季的蝉奋力嘶叫。
宿怀璟怔住,为沐景序提到的母后,也为过去这么多年,他终于得以窥见当年一点真相。
“我原本以为她只替我准备了这些,后来才知道她还给了暗卫一张人-皮面具。”
先皇后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相夫教子、母仪天下的模板皇后。相反,她灵动、机警、俏皮、博学、聪慧,这世间许许多多令人钦佩的品质都能在她身上找到一点影子。
很小的时候,皇宫里的几位皇子甚至嫉妒太子哥哥。
却不是因为他的太子之位、也不是为他的嫡子身份,很纯粹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母亲。
会看病会制药、会做手工会带儿L子出宫玩,除了不会做饭,她好像就没有不会的。
然后很快,她连这个缺点也没了。
因为太子殿下学会了做饭。
君子远庖厨,遑论一国皇嗣。
可皇后娘娘屡屡想下厨,屡屡一身狼狈又沮丧地出来。太子殿下心疼娘亲,三岁就跟御膳房学会了番茄炒蛋,黑乎乎着一张小脸蛋端着盘快要看不出原材料的菜肴端到凤栖宫给娘娘吃,自己还开心得不行。
这就导致后宫小孩羡慕太子哥哥有一个特别酷的娘亲,后宫嫔妃又羡慕皇后娘娘有一个特别贴心的儿L子。
但后来大家发现,皇后虽跳脱随性,但她对每个孩子都一样的好,自己儿L子有的东西,样样都不忘了给其他皇子公主们也备上一份。
甚至有哪位小主子不好好念书,被母妃罚不准吃饭,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地跑到凤栖宫,皇后娘娘立刻就会为其准备一桌子好菜,非得让对方小肚皮吃得圆滚滚了,再让宫里太监宫女带他们出去放肆玩一圈儿消食。
若是嫔妃耐不住性子来寻儿女了,皇后就找出国子监里的讲义递过去,跟她说:“你把这个背下来吧,等你
背会了,然后嘲笑你儿L子/女儿L,年纪轻轻还没你聪明,看他们再不好好读书羞不羞。”
嫔妃:“?”
皇子公主:“??”
就很绝,她到处背刺人。
但没一个人讨厌她。
沐景序南下前,去了一趟凤栖宫,素日俏皮跳脱的皇后娘娘坐在灯下看一本古书,见他来了,浅浅勾出一个笑意,竟温婉得像天上神女。
她将药物一样一样递给沐景序,一次次反复讲述每种药应该怎么用,千万不可以用错,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也不可以瞎用,殷切叮嘱许久。
少年三皇子定睛一望,皇后那双素白细腻的手上一溜排地起了不知多少个燎泡。
天下人要皇室平定叛乱与侵扰、百官要皇子以身作则,可皇后娘娘只想让他的孩子们全都平平安安地活着。
沐景序没敢问她这些药她准备了多少,又是在几天时间内不眠不休地炼制出来的,他只叩头行礼,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母后千万保重凤体。”
他甚至不敢说再回来尽孝。
他敢诓年幼的弟弟回来带他去捉兔子,却心知此行凶多吉少。
沐景序没打算用那些药的,他是皇子,享了多年尊荣,合该为了天下而死。可吕俊贤要动手的那一夜,绣衣卫第一次自作主张反手打晕主上,将他秘密送了出去,换上了一个易了容的暗卫在营帐内等着叛徒进来。
躲不掉的,不止吕俊贤一个。
当时的大虞,四处都是灾乱,南下平叛的军队全都是临时组建。
陛下尚且没有余力护住国都,哪来的那么多训练优良的士兵给三皇子带走呢?
直到一切已成定局,沐景序远远望见反叛军那柄大旗上的人头,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他便不能再死了。
他得回到京城,他还有很多必须去做的事。
……
秋风在院子里吹着树叶,沙沙作响。
沐景序慢吞吞地说:“盛承厉自己找到了我,说他想要夺嫡,问我能不能帮他。我问他能给我什么,他说他的性命。”
那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少年,沐景序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事实。
柯鸿雪以为他不知道,但沐景序曾直面过最深最厉的背叛,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只是必须得装作看不出来。
“所以我给他下了毒,约定解药每月一颗。”沐景序轻飘飘地说,没有一点容棠记忆里浑身白衣不沾血水的样子。
宿怀璟愣了一下,手垂在身侧,不自觉攥紧。
他的兄长,不该是这样,他分明如清风明月般疏阔。
宿怀璟缓了缓,问:“那你怎么跟柯鸿雪说的?”
沐景序微皱了皱眉,道:“我跟他说我要为天下择明主,皇宫里那几位皇子,只有盛承厉能为我所用,秉性不坏,或许可以调-教。”
宿怀璟:“他信了?”
“不知道。”沐景序摇了摇头,神情透出一点迷茫:“我弄不明白他。”
柯鸿雪为人处世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不能说跟沐景序相悖,但他就是弄不明白柯寒英。
就像他至今也不知道当年在临渊学府,柯鸿雪究竟是怎么认出的他,又为什么那般笃定自己一定是故人。
“兄长。”宿怀璟唤了他一声,沐景序望过去,听见他问:“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真的要为天下培养出一个明君?”
金桂和柿子香味飘散在院中,很是浓郁。
沐景序无言片刻,不答反问:“你觉得那座皇宫里,如今有谁能当上明君?”
二人久久对视,宿怀璟沉默半晌,低下头笑了:“难怪你不愿意承认。”
他们都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走的都是刀尖上的路,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兄长怎么可能再拉一个人给自己陪葬?
“只要柯太傅在世,只要柯伯伯手中仍把控江南经济,不论皇位是坐的是哪个皇帝,柯鸿雪都有天然的免死金牌,你怎么可能让他陪你冒险呢?”宿怀璟轻轻笑,摇了摇头,叹道:“兄长,你跟棠棠一样,全都看不清自己的心。”
或者说,其实看清了,只不过一个也不愿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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