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叛军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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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上除了战马铁蹄踏地和士兵前进的声音,几乎再没有其他声响。
而等到了腊月二十九,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散落进这座百年都城之时,街上只剩下干净的白雪静默堆积,丝毫没有任何兵戈相向的血光剑影,昨晚听见的一切仿佛只是大家一起做了场骇人听闻的噩梦。
宫门落了锁,太和门前浩浩荡荡聚了一批官员,站在冬日清晨雾蒙蒙的阳光之下,各自寂静无声、心怀鬼胎地等着。
宿怀璟低着头,望着脚下踩的汉白玉地砖,地砖上映出自己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身侧多了另一道影子。
盛承厉走到他身边,不似上次那般始终勾着令人不适的笑意,眉头紧锁,似讽似嘲,更像是怪罪与发难,冷不丁地道:“宿大人的手段,当真令人敬佩。”
宿怀璟往后退了半步,先是挑不出错地向他见了个礼,才道:“殿下何出此言?”
盛承厉阴沉沉地望着他:“宿大人不知?”
宿怀璟:“还请殿下明示。”
周遭人多眼杂,众人本就各自心照不宣着,在等宫内最后的结果,这时候若是宫门口再上演一场戏码,那才叫一个精彩,足以引得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人物驻足观看,只可惜他们俩谁都不可能做那供人观赏的猴。
盛承厉盯向宿怀璟良久,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宿怀璟瞥了眼他的背影,又收回视线,从始至终,连表情都未变化分毫,一派从容自得。
直到天色大亮,宫门大开,司礼大监阴柔地宣百官上朝,一双浑浊的眼睛一一从众人身上划过,心怀鬼胎的人们才从太和门入宫。
与外面的一片祥和不同,宫门内触目所及皆是一片血海。
猩红色的血液从白玉地砖上流淌而下,顺过巍峨丹陛,一道道淌入最下方,汇聚成一条河流的形状。
有些胆子较小的官员当场就吓软了腿,宿怀璟皱了皱眉,本能厌恶这样腥臭浓厚的场景,微微抿着唇,跟着人流向上去。
太和殿前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具尸体,全都穿着叛军的玄黑服装,死状凄惨。
众人心下直打颤,惊疑不定地走进了殿内,一眼便看见跪在大殿中央的几人。
二皇子盛承星,六皇子盛承运,以及显赫了一辈子的兵马大元帅夏经义,一个个形容狼狈,脸色惨白。
称病多日的帝王穿着一身明黄冕袍,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沉沉地审视堂下众人。
于是大家不敢再耽搁,纷纷找准位置之后就跪了下去。
有那眼尖一些的却发现,帝王身侧侍卫统领换了副面孔。
宿怀璟只刚进殿的时候看了那人一眼,又不着声色地收回视线,行规步矩,没有一丝逾越,看上去恭敬极了。
大殿内也有干涸或新鲜的血液,分不清究竟是来不及清理,还是帝王刻意留着用来警示来人。
仁
() 寿帝沉沉开口:“众爱卿。”
百官立刻齐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仁寿帝闻言,冷冷地哼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道:“万岁?你们中有些人,怕是巴不得朕现在就驾崩吧!”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众人惶恐不已。
仁寿帝走下龙椅,缓慢地踱着步,在朝堂之上众人之间行着,满面怒容,音调低沉:“堂上这二人你们可认识?”
百官摸不准帝王心思,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一概跪在地上低着头,未敢应声。
仁寿帝道:“一个是朕的皇子,一个是朕的岳丈,还有一个,是朕那自出生起就身负天命、万般荣宠的儿子。”
大殿空旷,素日上朝都安静的地方而今更加静谧。
分明临近春节,空气里却处处透着一股死寂,威严踱步的帝王仿佛瞬息间就会夺去殿内众人的性命。
“都是皇亲国戚,都是国家栋梁,都是我大虞的肱股之臣,未来的帝王将相……”仁寿帝沉沉地道,脚步停在了盛承星身前,一言不发地注视他许久,才缓慢而威压地道:“怎么,现在就等不及朕驾崩了,迫不及待要反要闹,要逼朕退位让贤了?!”
仁寿帝说着猛地一抬脚,狠狠将盛承星踹翻在地。
殿内众朝臣忙俯头叩地,一跌声地劝着:“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仁寿帝视线转了过来:“还有你们——”
“当朕是瞎子吗?这些年来一个个结党营私,暗中图谋,辅佐这个辅佐那个,为的不就是朕座下那张龙椅?”
盛绪炎气笑了,厉声诘问:“怎么,朕如今走下来了,你们谁有胆,当着朕的面坐上去,也省得扶植他人费心费力,啊?”
声音在殿内回荡,无人敢应声。
盛绪炎在殿内走了几圈,随心情揣倒了几个大臣撒了气,最后才坐回龙椅,太监宣读圣旨。
夏经义图谋
不轨,包藏反心,诛九族。
二皇子盛承星,身为皇家子嗣,蒙受天恩,却不懂知恩图报,反倒暴戾恣睢,意图谋反,不孝父皇,不敬先祖,按律当诛;然子不孝,父不可不仁,着免除死罪,打入天牢,终身囚禁,非死不得出。
六皇子盛承运,虽未直接参与此次谋反叛乱之行,但未尽到敦促提醒的职责,也不曾规劝兄长行善,终至酿成此种后果,罚俸一年,禁足半年,为皇陵守墓半年,静思己过。
……
宣旨太监合上圣旨,殿上众人大气不敢出。
一夕之间,大虞国内地位最尊崇的几人,瞬间树到猢狲散,昨日还是高楼宴饮清宵客,今天就成了堂前阶下死囚犯。
谁敢多说一句,谁不怕引火烧身?
而等皇帝下了死刑之后,他起身,站在金銮殿上,巍峨得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山动人行,帝王厚重的衣袍扫过汉白玉的地砖,转身欲走,阶下跪着的人却突然抬起了头,讽刺地冲皇帝露出一个笑意。
盛承星说:“皇家子嗣,蒙受天恩?暴戾恣睢,意图谋反?不孝父皇,不敬先祖,按律当诛?”
他刚经过人生中最混乱的一夜,又被仁寿帝一脚踹吐了血,踉跄着站起来,仰头直视千万人之上的君主,讽刺又凉薄地问他:“父皇,您是皇位坐太久了,歌功颂德、满纸虚假的骈文看多了,忘了自己是怎么取得这个位置的了吗?”
他说:“论起暴戾恣睢,不敬先祖,包藏祸心,这满朝文武,宗室族亲,哪一个比得过您?”
“你可别忘了!”盛承星眼睛通红,裹挟着滔天的恨意,要拉人与自己一道下地狱:“当年伯父在世时,大虞可不是如今这幅模样,你看看这满朝文武,真正服你的又有几人?拥你万世为王的又有几个?!”
“至少当时,可只有您和您的走狗们才想着推翻先帝,才图谋不轨、勾结外邦,引起边境战乱,还害死了先太子、卫小将军,以及那千千万万的边疆战士和子民!”
“比起你,儿臣至少没亲自打开城门邀请外族入侵我朝疆——”
“噗——”的一声,盛承星的话彻底卡在了喉腔里,队伍最前列的几人头上溅上了几滴温热的血液。
“庶子无状,满嘴疯癫胡话,当杀之。”
帝王沉怒威严的声音再一次在头顶响起,有人壮着胆子抬起头,却见一把长剑,剑刃刺进盛承星胸膛,剑柄握在帝王手中,新来的御前侍卫腰间挂着一把空空荡荡的剑鞘。
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盛绪炎扔了剑,冷漠而阴森地扫视过众人头顶,不发怒、不解释、不失态,而只是淡之又淡地说:“回家过年去吧。”
好像刚刚并不是他恨不得要杀了这满殿大臣,不是他在金銮殿上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儿子。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然后留下了五皇子、六皇子,便遣散了众朝官,连夏经义也已经被内廷侍卫带了下去。
宿怀璟离开的最后一眼,望见金銮殿内沈飞翼将兵刃从盛承星胸膛拔了出来,大量鲜血喷涌而出。他擦拭干净剑上血迹,又重新将其挂回了自己腰间,而后站在仁寿帝身后,不言不语像一尊石像。
太阳已经全部出来了,光线散射到两旁积雪之上,白的晃眼,又金灿灿的刺眼睛。
往日叽叽喳喳二两成群的京官这时候全都不敢说话了,一门心思闷头向宫外小步疾走,生怕慢了一点就要永远留在这座吃人的宫闱之中。
宿怀璟抬眼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眸光轻动了一下,主动走过去打招呼:“小卢大人。”
卢嘉熙脸色惨白,怔怔地转过头,看了宿怀璟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来,小声唤了一句:“宿大人。”
宿怀璟点点头,问:“要去我家吃饭吗,棠棠前两天还说好久没见过你了。”
柯鸿雪和沐景序去了江南,京中不安稳,宿怀璟又忙,容棠平日甚少出门,自然也是许久没见过卢嘉熙了。
后者闻言微顿,稍稍想了想,点头:“叨扰世子爷世子妃了,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借我一套便服,家中姊妹众多,这样回去恐吓着她们。”
他鞋上头上衣摆上,到处都是血迹,有些暗沉,有些新鲜,有些是大殿和丹陛上残留的血迹,有些则是盛承星身体里刚溢出来的血。
他们上了马车,宿怀璟给卢嘉熙斟了一杯茶。
小卢大人捧着茶盏,半天都未饮下一口。
宿怀璟问他:“在想什么?”
卢嘉熙抬头,懵懵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应声。
在想什么?
许多许多,皇家恩怨动辄诛九族的酷厉;先生口中顺应天道的登基到了盛承星嘴巴里,却是谋朝篡位;前脚刚说父不可不仁,后脚就当堂杀了亲生骨肉的帝王……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过了很久,才像是终于找回了声音一般,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呢喃:“以后没有折花会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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