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伯府,秦鹏煊下了马车心中仍惴惴不安。
宿怀璟走前那句话萦绕在脑海里挥散不去,渐渐跟记忆中一个模糊不清的画面重合。
秋叶凝霜,落了满院,庭前是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戏的人们。
大理寺官员站在庭前,虞京最年轻俊秀的少卿大人手中捧着一本名册,站在门前一个个比对,直到武康伯府上下一百二十八口人悉数被押上刑具带往大牢。
看他高楼宴饮,看他一朝坍塌,古往今来最死寂的最热闹、最荒唐的最美丽,百年显赫门庭一朝落寞,就足够吸引半个京城的人过来看这一场戏剧般的抄家。
秦鹏煊看着那一张张陌生或熟悉的脸,听他们窃窃私语、看他们喋喋不休,然后在人群里望见一张本该并无交集、却莫名熟稔的脸庞。
他眼睛圆瞪,心下大恸,愤怒毫无预兆吞噬理智,他指着人群想要大喊:“漏了一个!他也是我伯府的人!”
可话出口,全都是“啊啊”的盲音。
他失了声。
他说不出话。
他看着那人站在人群中,冷漠又快意地,看着武康伯府被悉数剿灭,然后抬起手,轻轻地捏了捏手腕,头颅微动,便将视线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随大理寺一起来抄家的两位皇子。
秦鹏煊抬起头,看见了他们的脸,三皇子盛承星,五皇子盛承厉。
京中秋意渐浓,萧瑟冷寒,他无法发声,眼睁睁看着那人将视线从伯府移到盛承星身上,心中倏然浮现一个几乎无需验证就已清晰的认知:
——那是他下一个目标。
是这个人将武康伯府害到抄家问斩的地步,然后他又将自己的目标变成了两位皇子。
秦鹏煊面露惶恐,骇然又不解,不明白事情如何会发展到这一步,更不明白那人怎会对他们有如此浓烈的恨意。
分明……
分明自己还为了他遣散了府中妾室。
分明他们足够契合相爱。
秦鹏煊满目迷茫,眼前不断回忆起一朵鲜粉的海棠花绽放的模样。
然后那朵花变成了宿怀璟。
宁宣王府的世子妃,除夕宫宴上被仁寿帝点名,破格录入御史台的当朝新贵。
秦鹏煊不明白自己脑海中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幕画面,正如他不清楚为何武康伯府会被抄家问斩一般。
他急切地想要弄清楚,可是心内却有个声音一刻不停地提醒他:离宿怀璟远一点!
远一点、再远一点,那是一只食人的恶鬼,随时便会撕下伪善和煦的假面,既冷漠又善良,面无表情地将他人送入无间地狱。
本能的求生欲让他远离,可内心中不断浮现的疑惑又促使秦鹏煊潜意识想找宿怀璟要一个答案。
他们是否曾经那般亲密?又到底是不是他害得武康伯府覆灭?为了什么,想要报复什么,怎么会做到这种地步?
更重要的是,如何
做到的?
哪怕如今这些疑问都随着那枚并不存在的海棠花胎记被否定,他仍旧会不自觉思索。
京中冬雪渐消,日破长空,他却被这个问题困得惶惑不已。
父亲是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就算被人陷害,也断不至于落到被抄家问斩的地步。
是宿怀璟做了什么,还是……
父亲做了什么?
秦鹏煊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心内一阵烦躁,往院子走的路上一个没注意,被一个捧着衣物的小厮撞个正着。
他想也没想,一抬脚直接踹了过去,怒斥:“没长眼睛吗!”
小厮被踹得趴倒在地一阵猛嗑,秦鹏煊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晦气!”
态度嚣张跋扈,哪有一点方才面对宿怀璟时那副犹豫惶恐,想上前又极力克制的姿态。
他走到自己的小院,姬妾成群。
秦鹏煊视线懒懒地往她们脸上一扫,失了兴趣。
以前不觉得多惊艳,可那些莫名的记忆往脑袋里一住,便扎了根,更遑论在御史台前,威严肃穆的狴犴在身后,宿怀璟那般容颜,一扬唇一蹙眉,样样都摄人心魄。
哪怕是冷着脸让人自重的样子,都称得上是清冷卓绝,令人垂涎。
秦鹏煊腹下微热,随便抓了个丫鬟问:“李氏呢?”
那丫鬟浑身一抖,绷着身子低下头道:“回世子爷的话,盼烟小姐被夫人叫去佛堂诵佛了。”
秦鹏煊皱起眉头。
伯夫人非他生母,一向看他不爽,去年更是因为李盼烟怀有身孕一事对她也迁怒,整天整天地佛堂念佛抄经,是最不见血的磋磨手段,府中尝过这苦楚的断不止李盼烟一个。
秦鹏煊不太想管,转身就欲出门寻欢作乐,跨脚出去想到宿怀璟笑着说的那句‘烦劳世子爷多多照顾’,身形一顿,换了目的地方向。
他们是表兄妹,总该有些相似。
秦鹏煊如是想着,早就将那些好容易捡起来的危机意识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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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虞京官申初下值,城内为防伤人,车马行驶
缓慢。
从御史台到永安巷,路上便花去了将近半个时辰。
金乌西沉,映出半天橘红的云彩。
宿怀璟压抑了一路,等马车停下来后却已经调整好了表情,挂上一贯从容的笑意,手里拎着路上替容棠买的零嘴,缓步向府中行去。
如今已是正月下旬,天气回暖,院中梨树顶端结了几颗雪白的花苞。
宿怀璟抬眼望了望,觉得这些花摘下来似乎可以给棠棠酿一些不醉人的酒。
酒鬼一个。
他弯了弯唇,下意识往书房走去,路上恰好看见双福拎着壶热茶出来,步伐匆忙地向花园的方向行去。
宿怀璟拦住他:“要去哪儿?”
双福脚步一滞,先是问了声安,然后道:“少爷在亭中会客,小的去给他换茶。”
宿怀璟:“什么
客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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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过是相较最冷的那些时日来说,京中春寒,容棠的身子在外面待久了必然会着凉。
宿怀璟想也没想,转了身便朝花园步去,却听双福在他身后说:“少爷说屋内燃着火,烘久了头昏,外面虽有风,但人至少能清醒些。”
他顿了顿,又道:“来的是五皇子殿下。”
宿怀璟身形一滞,脚步停了下来,罕见地在得到答案之后再确认了一遍:“你说谁来了?”
双福一个不查,险些撞上他背影,扶着茶壶往后退了半步,堪堪稳住身形,莫名道:“是五殿下。”
宿怀璟沉默片刻,将自己手中的零嘴和双福拎着的茶壶换了一下,道:“让厨房去准备晚餐,多加一道暖身的虫草汤,酉时二刻开饭。”
双福应了下来,转而稍显犹豫,指了指茶壶:“那这……”
“我去送就好。”宿怀璟道,“让厨房多烧点热水,再拿一把陈艾出来备着,吃过饭让棠棠熏一下。”
双福瞬间紧张:“少爷身上又疼了吗?”
宿怀璟神色微冷:“不是。”
双福:“?”
“去去晦气。”宿怀璟道。
他屏退了下人,以一种自己都没注意的快步朝八角亭行去。
每走一步,那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杀意就丝丝缕缕地往外冒出一点,近乎要将他吞没。
八角亭内,容棠裹着大氅捧着手炉,抬眸静悄悄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人。
盛承厉作为全书最重要的主角,作者不止一次提过他的样貌清妍俊秀。
少时纤弱漂亮,后来俊秀清爽。
眼角一颗朱砂痣仿似摄人的活物,原著中出现的每一个人物,哪怕初始厌恶、轻视于他。天长日久地下去,不是甘愿被他利用,便是被狠狠打脸,失去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资本,痛哭流涕跪俯在他脚边求他的原谅与放过。
他从样貌到心智,无一不是超绝。
而上一世的死亡与这一世重生经历的一切,容棠更认识到,面前这个人,心狠手辣的程度才是真的谁也比不上。
他与盛承厉对视,率先开口打破寂静:“不知殿下来此,是有何要事?”
他语气沉静自然,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却又有将人隔绝千里之外的疏离,平平淡淡地出声问,不见半分卑亢,也没有丝毫多余情绪。
盛承厉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旋即又平静下来,轻声道:“早就听说表哥身子大好,原想去探望一番,但当时承厉还在冷宫,不便外出;折花会上又不巧染疾,好容易见上一面,却害得表哥晕厥。承厉心下自责不已,屡次想与表哥你见上一面,却又不得出宫,宫宴上匆匆一见又未来得及说话。”
他顿了顿,浅瞳里映出容棠的身影,专注的好像天下之大,只能看见他一人似的,柔声问:“再过几日我便要离京,此番出京,不知多久才能再回来,也不知再回来表哥是否还记得我,所以才求了父皇,赶在出宫前来见你一面,不知表哥这一年过得可好?身子可有不爽?”
晚霞映在天边,风吹过湖边柳树,云层缓缓流动,湖上破了冰的水面倒影重重。
容棠表情疑惑,似是不解他为何与自己这般熟稔,稍蹙了蹙眉,又很快松开,得体道:“劳殿下记挂,我身子一向虚弱,早就习惯了。”
盛承厉忙上前一步,表情含着隐忍的沉痛:“表哥切记不要忧思操劳过度,好好将养才是正事。”
容棠点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倒出来就被冷得皱了下眉,心情不太愉悦,敷衍道:“府内有大夫定期照料,家中大小事宜有怀璟处理,我并不需要操什么心,一直都有好好将养,多谢殿下关怀。”
他顿了顿,又说:“陛下敬重祖母,看重父亲,才特许我们延续了皇家亲缘,殿下唤我一声表哥是高看,实则不合礼节,还是叫我名字的好。”
很恶心啊。
容棠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头,想看双福拿壶热茶怎么这许久也没回来,一抬眼看见一袭碧青色衣袍出现在拐角,身子稍稍一滞,眼睛旋即就亮了起来,刚想起身去迎,却听盛承厉在他身后开了口,声音既委屈又可怜,透着几分泫然欲泣的味道。
“表哥,你是不要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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