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洛城如同一座巨大的棋盘,青石板路笔直,将楼宇割成了方方正正的纵横二十一道。
密谍们身着黑衣、手按腰刀。
如一枚枚黑色棋子,沿着一条条不同的路,布往自己该去的地方。
若从天空俯瞰,那无声之中连成一片网似的密谍,仿佛一条黑色大龙,盘踞在棋盘上。
安静的兴隆寨街上,西风脸上戴着一只刚刚雕刻好的龙首面具走在最前方,陈迹与金猪戴着面具并肩而行。
在他们身后,金猪安排的两名密谍始终跟着陈迹,封锁着他可能逃跑的路线。
走着走着,陈迹忽然站定转身。
刹那间,两名密谍骤然将腰刀拔至一半,眼神冰冷的注视着他。
陈迹不解:“金猪大人,这到底是要保护我,还是要羁押我?现在就把我当犯人对待,下一步是不是该将我抓进內狱了?”
金猪拍了拍他肩膀叹息道:“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非要把话挑明呢。”
陈迹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金猪大人,我帮你找到了抓住刘家把柄的办法,眼看着大功将成,你却要过河拆桥!你到底何时才能信任我?”
金猪笑道:“等你何时能解释身上的诸多疑点,我才能信任你。”
陈迹凝声问道:“哪些疑点?”
金猪思索片刻说道:“你身为医馆学徒,却能破解景朝密信;手无缚鸡之力,朝仓赌坊那次却能在景朝谍探手中活命;不善侦缉,却能甩掉我的两名下属。你可知道,即便是我密谍司里能做到这些事的人都不多,更何况你只是一名小小的医馆学徒?”
金猪背着双手,饶有兴致问道:“所以,你能帮我解答这些疑问吗?”
陈迹不答。
金猪哈哈一笑:“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待此间事了,梦鸡自然会问个明白的。”
陈迹突然问道:“大人就不怕等会儿与刘明显虚与委蛇的时候,我突然开口破坏你的布局?你还需要我来配合演戏,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金猪慢悠悠问道:“什么交易?”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密谍突然低声说道:“大人您何必与他做交易?你们每次与刘明显见面时都戴着面具,如今刘明显根本不知道面具之下到底是什么人,谁戴着都一样。不如我来戴他这副面具,届时我只要不开口说话,刘明显绝对不会发现异常。”
金猪笑着看向陈迹:“不好意思,博弈的这张桌子上,谁手里筹码最多,谁才能笑到最后。如今你手里已经没有筹码了,可我还有。”
话音落,金猪竟一把摘下陈迹脸上的虎面。
他看着陈迹平静的眼神,又看向陈迹不自觉握紧的双拳,忽然感慨道:“我知道你其实很愤怒,但你也不用愤怒。我知道被人背叛肯定会不好受,但如果你真的没问题,我会亲自给你赔罪,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将他带下去押在一旁,勒住他的嘴,莫让他出声搅局。”
两名密谍上前,用布条狠狠勒住陈迹的嘴巴。
金猪笑了笑,他掂了掂手中那块木头虎面,最终递了出去:“六条,你戴上面具吧,从现在起,你便是军情司司曹了。”
说罢,金猪、西风、六条三人戴上面具继续往牡丹桥走去,而另一名密谍则押着陈迹钻进了小巷里,去与其他藏在暗处的密谍汇合。
小巷里,陈迹放慢脚步,试图拖延时间。
可他才刚刚放慢脚步,背后便被密谍用刀鞘狠狠抽了一记:“走快些,不要动歪脑筋。”
陈迹背后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可面色却越来越平静。
寅时,四更天。
所谓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
四更天时夜色最浓,人睡得最沉,正是杀人放火的最好时机。
金猪已远远看见牡丹桥,他缓了缓脚步,低声叮嘱道:“切记,稍后务必等我确认刘明显是否现身。若刘明显没出现,今晚行动便取消,继续博取对方信任……如今这朝局纷乱,我等务必将刘明显捉个现行,才能堵住衮衮诸公的口诛笔伐。”
“明白!”
金猪再三确认自己三人已戴好面具,再无疏漏,这才缓缓往牡丹桥走去。远处,正传来打更人悠远的报更声:“平安无事,无病无灾!”
金猪摇了摇头,人人都说打更人艰辛,需每夜起床五次报更,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可他密谍司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他才走至牡丹桥头,刚刚看见桥上等待着的马车,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错漏了一些细节:“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
“大人,周围已被咱们的人布控,安静才是对的。”
“不对不对!”
金猪骤然抬头看了一眼星象:“‘平安无事,无病无灾’是三更天的报更语,此时分明已进入四更天了,他为何会报错?”
西风浑身肌肉骤然紧绷:“打更人与击鼓人若报错时辰,可是要入大狱的,时辰错不得!”
“刚刚报更之人,不是真正的打更人!”
“有埋伏!”
……
……
安西街上,一位老头踩着一双白底黑布鞋,手里拎着两包点心,慢悠悠走至柴记粮油铺子旁。
当他凝望那条幽暗的小巷子时,小巷子里也有数十双绿油油的眼睛转而望向他。
彼此沉默中,老头笑着招招手:“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话音落,却见一双眼睛排众而出,对方从阴影走至月光下,慢慢显露出黑乎乎毛茸茸的身形。
乌云抬头喵了一声:“师父,您怎么还没休息?”
姚老头感慨道:“就陈迹干的那些破事,我怎么睡得着?我生怕一觉醒来天都塌了。来,我给你带了两包点心,你给身后的猫猫都分一分吧。”
乌云叼起纸包上的麻绳,转身叼去了黑暗中。
下一刻,那一双双眼睛瞪得更圆更绿了。
乌云喵了一声,却见巷子里的眼睛一双双相继消失,点心也不知被叼去了何处。
它重新走回月光下,轻盈的跃至姚老头怀里:“师父您长命百岁!”
姚老头砸吧砸吧嘴:“听起来像是没几年好活了似的。”
乌云:“……”
它与人打交道时间不长,只知道这时候要夸人,却还不知道怎么夸最合适呢。
乌云转移话题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姚老头摸了摸乌云的脑袋:“今晚我给陈迹算了一卦……可自打他学会剑种门径,我那卦术便好像对他失灵了似的,模模糊糊的,时准,时不准。我现在只能算出他今晚有危险,却不知结果如何。”
乌云怔了一下:“他说自己没有危险的。我本来说要跟着,他也没让我去。”
姚老头笑了笑:“他应是不想让你也遇到危险。”
乌云赶忙道:“那您帮帮他!”
姚老头沉默几秒:“我为何帮他?我先前便说过,我与他没什么师徒情谊。”
乌云疑惑:“那您这么晚出门,是要去干嘛?”
姚老头想了想:“我只是去看看用不用给他收尸。”
乌云肃然起敬:“您心真善。”
“若不会夸,可以不夸,”姚老头乐呵呵道:“我心可不善,若我心善也活不到这个年纪。乌云啊,这世间的所有大人物,站得位置越高,心里的血便越冷。”
姚老头低头看向乌云:“他临走前来找过你,都说了些什么?”
乌云想了想说道:“他让我天亮的时候去跟您说一声,他可能好几天都回不来,但他不会有事的。”
姚老头轻咦了一声:“他猜到自己这几天回不来了吗?可如今金猪那小子已经开始怀疑陈迹,为此还专门请来了梦鸡,他凭什么笃定自己不会有事?”
乌云不解:“金猪先前还说要投资陈迹的,怎么又怀疑陈迹?之前是在说谎吗。”
姚老头笑着说道:“想投资是真的,因为金猪的修行门径就是要在其他人身上下重注。只要他押注之人的修为有增长,他便能从中分得好处。先前他押注天马成功之后,天马十年时间便摸到了神道境的门槛,与此同时,连带着金猪的修行境界都带上了一个新层次。”
“金猪尝到甜头后,天天想要挖掘下一个天马,可接连好几次失败,让他境界不升反跌,竟从寻道境跌回了先天境……如今他看到了陈迹的潜力,自然想再押注一番,帮陈迹搞到修行门径和修行资源。”
“原来如此。”
“先说正事,”姚老头问道:“三天前,陈迹见你一面之后,你便消失了,那天夜里你去了哪里?”
乌云迟疑。
姚老头讥笑道:“不能说吗?”
乌云老老实实答道:“陈迹说,若您再三问起才能给您说,您现在才问了两次。”
姚老头乐了:“……那现在我问第三次,那天夜里你去了哪?”
“我去给刘家大宅送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了什么?”
“司主是假扮的,可寻百鹿阁掌柜印证。”
姚老头微微眯起眼睛。
瘦巴巴的老头站在长街之上,转头看着无边无际的青石板路铺到黑夜里去,仿佛一眼看到了世界的尽头:“他想治孤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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