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这顿米粉后,万云以为他们两人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不过万云也没有觉得过分可惜,周长城的长相是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个月还有五十块钱工资,在县城总是吃得上饭的。
听说没有爹娘了,不用跟公婆住一起,这点挺好的。就是姐姐万雪嫁给姐夫,姐夫好说话,但姐姐对公婆和小姑子也犯怵,见了面,多少也要跟她抱怨几句。
要是不成,自己就再悄悄多存两年钱,等胆子大一点,就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去。
没有走出过平水县的万云,对外面的世界有着不一样的向往。
前几年,有在万家寨下乡的知青陆续返城,写信回来给旧日朋友。
不论是广播里,还是知青们写的信,都说外头的世界有了好大的变化,多了许多工厂和机器,商店里的新衣服五颜六色,去到广东那些地方,还能进厂当工人,不用风水日晒,有宿舍,一人一张床,每个月拿到手的钱也多,有的人一个月能赚一两百呢!
农忙休息时,听着他们聚在一起说起这些话,万云躲在人群后头静静地听,她不是什么话都往外说的人,心里这个小算盘,悄悄拨弄着,谁也不敢告诉。
外面的世界,听起来真是美好啊!
本以为跟周长城相亲的事没下文了,谁知立冬前,万雪从县城回了万家寨,喜笑颜开,一是说她怀孕的事,二是说周长城想和万云定下来的事。
现在是新社会了,相看结婚这种事,男方满意,也得万云同意。
万雪支开想打听周长城情况的兄嫂,关起门来,私下问万云:“你觉得他怎么样?”
万云心里再有小算盘,也只是放在心里,作为没出过远门的乡下姑娘,见识有限,她其实没什么头绪,只觉得确实也该嫁人结婚了。
乡下人结婚都早,她今年19岁,转年就20了,在万家寨已经算是老姑娘,万云有些早结婚的同学,孩子都能满地跑了。报纸上说是提倡晚婚晚育,可在平水县和万家寨可不管这些,男男女女,二十岁成家就算晚的了。
尽管《婚姻法》颁布二十来年了,但万家寨好多人根本不知道结婚是要到民政局去领证的,这地方,不禁十六还是十八,男女双方相看对了眼,讲究的摆两桌酒席,不讲究的给岳家送两担谷子,就是一家子了。
也就是万家父母看大女儿万雪嫁到县城,收了孙家两百八十块彩礼钱和一辆自行车,这才打着主意,不在乡下找女婿,铆足劲儿要往县里钻营。
这两年,不论十里八乡哪个人上门问他们万云的事,万春龙和秦水苗都说想再多留幺女两年,私底下却催着让万雪在县城替她找。
谁知这一耽搁就到了19岁,万家爹娘也不免着急起来,再嫁不出去,就真成乡下老姑娘了。
万雪对万家是一点留恋没有的,但对自己亲妹妹的事还是上了十二分心,她嫁到县里四五年了,平日少见娘家人,自然是希望县城里能多个亲人常来常往的。
但孙家宁这种姻缘也不是遍地都是,如果不是孙家姐夫早年上山下乡摔瘸了腿,至今走路都是一拐一拐的,婚期耽误了一年又一年,怎么也轮不到万雪这个乡下姑娘和他结婚。
万云蹙眉,婚姻大事,爹娘哥嫂都靠不上,也就是眼前的姐姐真心替她张罗。
面对姐姐的问题,她不知道要怎么办。
当年姐姐万雪和姐夫相亲后,面对爱笑勤快的姐姐,姐夫一家都很满意,第二日托媒人来问女方的意思,姐姐一听就答应了,一秒钟都不犹豫,不到一个月就跟着姐夫进县城去了。
万雪嫁人后,万云惆怅了好久才恢复呢。
万雪看万云那样子,以为她嫌弃周长城不是电机厂的正式工,在县城没有住的地方,劝她,颇为苦口婆心:“家里什么样子你也知道,睡个觉都不好伸直腿。你再不嫁人,别说你爹娘,就是两个哥嫂都要给你脸色看,说你在家多吃粮食。”
“他们都说我嫁了个瘸子,但我不想嫁在万家寨,农忙时还得拖家带口回家帮忙,你想想从小和你一起玩的小姐妹是不是都这样?我看她们世世代代都要埋在万家寨了。嫁给你姐夫,是我能最快摆脱老家人的路子了。”万雪实在受够了爹娘的偏心和重男轻女,能脱离这个地方,她就立马跑了,“你姐夫腿不好,性子闷了点,但对我是没得说。”
就看万雪每次回娘家带的大袋小袋,都是孙家宁亲自送来的,就知道这男人确实疼她。
“你看我在县里虽然闲了一年,现在进了学校后勤,不也挺好的吗?刚开始都不容易,但谁的日子不是一天天过出来的?”
“家里向来都这样,只看到你吃饭,看不到你干活,累死了也没人看得到。”即使嫁人几年了,万雪说起家里人,语气里都带着恼和恨。
“周长城这个人,吃亏在没有长辈替他出头,不过我打听过了,他人品是挺好的,本分、踏实,何况他有手艺,有手艺的人总不会让老婆饿着肚子。我说句不好听的,上头没有公公婆婆,下头没有大姑子小姑子,你的日子能好过不少。”万雪做了人这么多年儿媳妇,自然懂得婆媳姑嫂关系不好处理。
“过两年说不定他在厂里转正了,能迁户口的话,把你的户口一起迁到县里,到时候你农转非,就是城镇户口了。”
万云知道姐姐当初为什么那么快答应孙家姐夫的提亲,她们姐妹睡在同一张床上,白天干完家里的活儿,夜里躺下来说的想的,都是怎么走出万家寨,如果不是她们姐妹胆子小,没敢出远门,早跟着一些外出打工的人往外头跑了。
是啊,万雪不挑拣地结婚嫁人,万云私下打小算盘,都是为了离开万家寨、离开这个家。
自万云能记事的时候,就知道爹娘偏心,好事儿全让两个哥哥和弟弟占了,脏活儿累活儿全指使她们当女儿的去干。
两个哥哥前后脚结婚,爹娘看屋里实在排不开,就让万雪万云姐妹依着家里的墙搭了个草棚子住,万家寨山多地少,农活儿比平地要累得多,姐妹俩儿干活儿一整日,回到家连间正常的屋子都睡不了,心里能平衡吗?
到了冬天,万家寨的山风一吹,和着飞雪,那草棚子摇摇欲坠,寒风从草缝里钻进来,棉被不够厚,姐妹俩儿挤在一起取暖,一夜下来,手脚都冻得发硬。
万雪怨气大脾气大,没出嫁前就成日埋怨,和家里人三天两头地吵,说爹娘把她们姐妹当成旧社会的丫鬟在用。
但是万家寨是乡下地方,乡下哪个人家不是这样的?
爹娘都觉得女儿迟早要嫁出去,总归是别人家的人,全指望着儿子们给自己养老,自然就顾不上两个女儿是个什么情况。
万云听了万雪的话,只是笑笑,有点羞涩,笑起来和万雪的轮廓有点像,她们姐妹都是柔美秀丽的长相,只是万云笑起来更添几分娇俏,仿佛能甜到人的心里去。
大家都说姐姐万雪有脾气,面相也硬气;妹妹万云脾气软和,面相也柔和。
其实不是的,万云也有脾气,只是万雪一冲动,说话就大声,大家就把眼睛盯着她,万云不作声,心里却也有股劲儿,不过有人冲在前头,她知道跟家里人计较这些事只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久而久之,就习惯藏起来罢了。
“姐,那要是以后住县里,我经常去找你。”万云轻轻地回话,这是答应了。
万雪也笑弯了眼,捏捏她的手,心里快慰,妹妹比她小四岁,跟在她屁股后头长大的,她岂能不知道这些年妹妹在家里吃的苦和闷亏,从前是爹娘哥哥们压着她们,嫂子们来了后又一堆事儿,生的侄子侄女还要她们带,就连最小的弟弟万风都是万云一手带大的。
万云在家里总归是憋屈的,反正都是大姑娘了,没手艺就没手艺,光身一个,干脆用嫁人这个方式来博一条出路。
万家的人一商量,掂量了一下周长城的条件,虽然不是电机厂的正式工,但这个女儿迟早要嫁,不如好好谈谈,万云的爹万春龙就伸了三根手指,意思是彩礼的钱。
彩礼和要求,是比对着万雪当初嫁人时来的。
周长城一听师娘说万家要三百块的彩礼钱和一辆自行车,他就傻眼了。
三百块彩礼钱他咬咬牙肯定能拿出来,但一辆自行车,除了要钱还得要票要门路,哪有那么容易?
就是师父家也是早些年得了个优秀职工的称号,才发的一张自行车票,托人在市里买的自行车,即使在平水县,自行车也是珍贵的。
周长城跟师娘摇头:“算了,这么高的门槛,我攀不上。”
李红莲也觉得万家爹娘有点为难人,虽说现在大城市结婚流行自行车、缝纫机和黑白电视机这三件套,但双方条件摆在这儿,他们毕竟是县城不是。
万家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呢?平水县城里年轻人结婚也没有这么大开口的。
但李师娘又想着,这跟着自己家好几年的小徒弟过了年就22岁了,老头儿也在她耳边念叨过几次,李红莲就想把这事儿早点办下来,难得长城也和那姑娘看对了眼。
于是李红莲找了万雪,说了周长城这头的为难,看能不能用点其他的东西弥补一下,比如给老丈人家干打个家具,送两个暖水壶之类。
万雪自然也知道周长城难做,早先她就不同意爹娘提的要求,以为个个都跟孙家宁当初似的急赶着讨老婆,给钱又给自行车,憋了好几日,趁着过年前回娘家,发了好一通脾气。
她是出嫁的女儿,按万家爹娘的话来说,就是别人家的大人,回到娘家,比待嫁的女儿更有说话的余地。
万雪瞪眼直问:“你们是不是非要这三百块钱和自行车?如果没有的话,就是想把万云养到老了?要是决定不嫁女儿了,我当姐姐的就不操这个心了!”
万家爹娘被万雪的气势给镇住了,怕万雪真不理娘家的事,又怕19岁的小女儿真折在自己家里,万家寨就那么点儿大的地方,人家一听他家结婚要钱还要自行车,都是地里刨食的,现如今,一年到头存两百块也是难的,哪个人家敢上门求亲?
把万雪万云姐妹和两个儿媳支开,万春龙秦水苗和两个大儿子商量了一阵,说自行车不要了,但是彩礼钱要提到三百六十八,再要周长城给打张八仙桌,要两个暖水壶。
万雪脾气都发不出来,也知道这是她爹娘最后的退让了,回到县城和李红莲说了。
听了师娘的传话,三百六十八,是周长城大半年的存款,他犹豫地想着,要不算了,这媳妇也不是非娶不可,过去二十年他没有媳妇不也好好的吗?
李红莲年轻时是个泼辣人,家里家外一把手,住筒子楼时,和邻居们难免有磕碰的时候,一张嘴在电机厂家属中吵遍无敌手,也就是这两年年纪上来了,嘴上才饶人,眼神和面相都温和了。
这些年,老头儿的三个徒弟都听话孝顺,敬重她这个师娘,她也把三个徒弟当半个儿子看,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周长城,身世可怜,沉默勤快,跟着他们夫妻最多年,感情又不一样。
她原来想着,要是周长城钱不够,她和老头儿就借他一部分,好歹把家给成了,但看这小徒弟的脸色,是真的介意万家的高彩礼要求,就知道这事儿难了,心中可惜,好不容易有这么合适的姑娘。
又转头一想,李红莲觉得也实在没什么好勉强的,结婚这种事,开头没开好,后头多的是拉扯,想着改天买菜的时候得跟万雪好生说一下,推了就推了吧,再相就是了。
李红莲找万雪去推了这件事,转头也和周长城打了招呼,还说有好姑娘再给他留意,当时周长城脸色平静,看不出来什么。
可那日干活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却一直走神,想起和万云见面的那日,融融秋光和她那张白净的脸,笑吟吟的模样,大眼睛看着他,像会说话似的,看得人心跳噗噗。
他那日心不在焉,材料没处理好,融废了好大一块钢材,遭了师父的骂,师父生平最讨厌做事不认真的人。
两个师兄看着大发雷霆的师父都噤若寒蝉,不敢多看师父和这个小师弟一眼。
晚上下了班,周长城吃过饭,躺在厂里的大通铺上,闭上眼,就想起万云问他:“那你下了班都去哪儿?你去电影院看过电影吗?”
不知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好像还想起万云问他结了婚要住哪里,是不是要和他一起睡电机厂的大通铺?
那双笑盈盈的眼睛在梦里看着他,不说话,安静地等着他回答。
周长城转了一下头,半睡半醒着的他也知道,大通铺里睡了十来个男人,又挤又闷,冬天时为了挡风不开窗,屋内还有股难闻的味道,当然不能让她睡这里。
隔日起床,周长城就发现自己“尿床”了,天冷,他装作赖床,磨磨蹭蹭最后一个起来,趁着没人,手脚麻利地换了条干净的裤子才出门。
过两日,倒是没有再梦到万云,但是梦到了他在周家庄住过的老房子,老旧大,且四处漏风,唯一温暖的是灶膛里的火。
梦里的他还很小,垫着脚才能帮忙在锅里炒菜,爸妈和爷爷奶奶都在,一家人围在灶台前吃饭,空了个位置出来。
奶奶向来疼他,给他夹了好多菜,小小的周长城吃得狼吞虎咽,吃了一半,他忽然听到爷爷说:“家里还要再多一副碗筷。”
爸妈的脸很模糊,但梦里也能感觉他们似乎很高兴,不知从哪里找出碗筷,摆在小孩儿模样的周长城旁边。
周长城自从周家庄出来后,已经很少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亲人们的面孔一年比一年淡薄了下去,到了近来相亲,竟然在梦里又回想了一遍。
这回醒来后,周长城躺在床上,怔愣了好久,快迟到了才慢慢地爬起来,心里有点苦涩,他21岁了,家里是要多一副碗筷了,可他也拿不准,要不要再跟师娘提一提这件事,毕竟万家的要求确实有点高。
那日恰好要赶一批零件,周长城忙得团团转,没有时间再回想前头的事,也没工夫琢磨和万云能不能成。半夜下班,冷风直吹,他累得肌肉发酸,和工友们回到大通铺,洗了脚,往被窝里一躺,不一会儿就入睡了,竟又梦到了万云。
梦里还是头次见面的秋日下午,娇俏的姑娘,不问他话,就扎着两条辫子,温柔地对着他笑,第二天他醒来,又换了条裤子。
起来把裤子洗好,周长城点点自己手上的钱,就做了决定。
当日下班的铃声一响,周长城把工衣一换,到电机厂后面的职工宿舍去找到师娘,期期艾艾地把自己存的钱拿出来,递给李红莲。
李红莲就知道这小徒弟的心思了,笑得眼都眯了起来,满口答应,一定给他娶个好老婆!
后头的事情很简单,趁着周长城放假,李红莲和万雪带着他去了一趟万家寨,岳家看女婿,说了几句场面话,万家拿了周长城的钱、一张刷了新桐油的八仙桌,还有两个暖水壶,就答应了嫁女儿。
至于女婿人品如何,彩礼都收了,也没什么好挑的,说好年后过了春天,让万云在家里再帮一次春种,就让周长城把人领走。
万雪听了娘家的这话,撇嘴,什么叫把人领走?跟领头驴似的。
万云也不高兴,但跟娘家人拗这个也没意思,他们嫁女儿本就是奔着彩礼去的。
总之,她们姐妹出了门,就跟娘家没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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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见面就是昨天,是在周家庄摆的酒席。
那两桌酒席对周长城来说,憋屈得很,请的是他的几个堂叔伯和堂兄,从前这些本家亲戚点他干活儿一点没客气,简直把他是当畜生使。
八零年初,周长城十五岁,周家庄实行分田到户时,就是这些人欺负他年纪小,家里没个长辈,把原本属于他的田地和山头都侵占了。
那两年,周长城被村里同宗的堂亲们欺负得几乎无处可去,恰好原来下放到周家庄的桂春生老师回来办手续,想着以前的情分,带他到县里吃碗肉丸汤,没想到巧合遇上了周远峰,几个来回下来,就拜托周远峰夫妇照顾照顾周长城,一直到现在。
这些年过去了,对老家刻薄的亲戚们,周长城其实没那么计较了,不过心里难免记得早些年的恩仇,就不太乐意往来。
但是师父和师娘想着他户口还在周家庄,往后万一还有要磕碰的地方,总有条后路,让他把这个礼数全了,也免得让庄里的人嚼舌根,要知道越是穷困的乡下地方,对这些虚无的辈分礼数越是讲究。
送万云到周家庄的是她三个兄弟,大哥二哥万雷万雨,还有个小尾巴弟弟万风。
大家吃了一顿饭,喝一顿酒,把妹妹送过去,认了亲戚,就散了。
周长城不喜欢这些周家庄的本家亲戚,连夜都没在周家庄过,带着万云坐拖拉机晃了三个多小时,傍晚到的平水县,当晚安排她住师娘家,跟师父的小女儿周小梅挤了一晚,自己则还是在厂里的大通铺里待了一夜,隔日是第四次见面,就去民政局打了证,成了正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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