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雪万云姐妹各自带着自己的丈夫在县里的国营饭店吃饭,这种认亲的感受新鲜奇妙,除了这姐妹俩儿是血亲,孙家宁和周长城都是陌生人,一个在机关单位,一个是厂里的临时工,看起来是完全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但坐下来,谈话并无阻碍,彼此对这个新结成的亲戚还算中意,这顿饭吃得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吃过饭,万雪约万云明日再到孙家巷来,男人们要上班,她们得给家里置办各类杂物。
回去的路上,周长城拎着一口铁锅,肩上背着五斤米和一袋米粉,万云抱着新买的碗盆和油盐酱料,说着过两日的安排,要带万云去正式见见师父师兄他们。
周长城被孙家宁劝着喝了几杯平水县的米酒,有些轻微上头,只觉得今晚的月光特别亮,他低头看了眼万云微鼓的脸颊,年轻饱满,水盈盈的大眼睛,忍不住说:“小云,我觉得,结婚真是一件大好事!”
万云抬头看他,月光下的周长城,五官比白天里更加深邃立体,也赞同,是呢,这几日比她在万家寨过得好多了,难怪姐姐只要一回万家寨,就要劝她千万不能跟同寨的男青年混在一起,有机会要走出去。
夫妻俩儿想的东西不同,却都同意这句话,他们结婚,是件大好事!
论起来,周长城已经没有亲故了。
周家庄那些未出三服的堂亲们,倒是有来县里找他借钱的,但没有找他叙旧的。
师父师娘还有师兄他们,大家的关系很亲近,平日里也都在一起消遣,只是他们各自有家庭亲人,一到年节,就把周长城独自一人的饥荒给显出来了,那时就算师父他们愿意邀请他到家里做客,那毕竟也是客人。
既是客人,那就是外人。
可跟小云结婚后,就不一样了,有了同床共枕的妻子,就有了自己的家。因为妻子,他也跟着有了姐姐姐夫,往后再有团圆节日,他就不需要再忐忑羡慕,身心都有了去处。
就像孙姐夫今晚说的:“我们都是实实在在的亲戚,住得近,就更要走得亲。有什么事,一定要互相帮衬。”
周长城觉得自己也就有点磨工件、琢磨机器的手艺,帮不上姐姐姐夫什么忙,姐夫这么说话,只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罢了,难怪小云说姐夫虽然严肃,可是个好人。
走到没有路灯的墙底下,借着那点微不足道的酒意,周长城悄然牵起万云的手,万云明显慌了一下,但没一会儿,就与他两手相握,大手小手贴近契合,手心濡湿的两人甜蜜称心地往家里走去。
而另一对夫妻,孙家宁万雪和妹妹妹夫散了之后,又到新租的房子里去,安排些买家具的事,两人搬了椅子坐在窗前,喃喃细语说些夫妻间的私房话,期待着肚子里小生命的降临。
大概是因为心有所念,实在太想搬出来有自己的空间,孙家宁和万雪在新房子里待到很晚,四下邻居都熄灯了,他们才慢慢往孙家巷走回去。
人世间的事真是千奇百态,同一个月亮之下的七情六欲,人之砒霜,我之甘饴。
周长城对于双亲的早逝充满了遗憾,每逢佳节都会倍思亲,结了婚,有了万云之后又,这种心里的荒芜感才有渐渐松动的可能。
而孙家宁和万雪则是想要和父母姊妹保持距离,多年相处积累下的怨怼,让家里的几个成员时不时都感到疲惫,每个人都只想快速寻找一个出口。
夜越黑,月光越是清亮,照亮每一个回家的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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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日,周长城回到厂里上班,万云为了避开屋里新刷的墙灰味,每天早上和他一同抄近路去县中心找姐姐万雪,下午再到电机厂等他下班,坐公交车回来。
大概是心有所盼,万雪的孕吐竟日渐减轻,脸色恢复红润,有精神出门去,和妹妹一同在县里各处卖东西的地方瞎转,每回都满载而归——自然是归到新租的筒子楼里。
而万云在这几日内迅速知道了平水县各个犄角旮旯里的都藏着什么吃的用的。
跑了三四日,总算把要买的东西买得七七八八了,万雪和万云都松了口气,再跑下去,脚都要磨短两寸了。
在物资局筒子楼稍稍午休过后,万雪和万云两人坐在椅子上裁布做新床单被套,约了丁师傅过来组装沙发和桌子,万云则是要帮万雪把把关,若是木板有问题,出出力气。
没多久,丁师傅带个小学徒,雇了两个帮工,帮着把打磨好的木板搬上来,在姐妹俩儿和周围几个邻居的目光注视下,敲敲打打,很快把沙发和桌子都钉好了,依旧不用一颗钉子。
除了没有刷桐油,没有精细的雕花,这手艺和国营委托行的家具相比,外行人确实看不出差别来。
等万雪万云摸了一遍这崭新的家具,坐下去,光滑舒服,稳定不晃。
万雪把剩余的三十块钱掏给丁师傅。
丁师傅数了钱,嘿嘿一笑,拎着工具箱,对她说:“想要家具用得久,最好刷一层清漆,不容易开裂,但是清漆你得另外买,买了让你妹妹来找我,我叫这小徒弟过来给你刷上。”
清漆是特殊工业品,不好买,要让孙家宁去折腾。
万雪应了,让万云把丁师傅师徒送走。
姐妹俩儿坐在这新打的木头沙发上,笑笑闹闹地说话。
说了会儿话,万云闲不下来,拿过针线,低头继续给万雪缝新床单,咬断一根线,再重新穿针,和万雪说:“姐,我都不敢相信,我们两个乡下来的,竟然还能在县里住上这样的好地方。”
万家寨土地贫瘠,山多地少,远不如平水县平坦,他们家的房子是在半山上的,不论是挑水还是种田都不容易,房子小而窄,每天要在山下的水井里挑两趟水,才够一家人一天的吃用,厕所是几家人一起挖的茅厕,恶臭不说,吸血的蚊虫苍蝇还乱飞。
平水县尽管不是经济多发达的县城,有自来水,有电灯,有各类商店,比万家寨好了实在是太多了。
万雪把几种不同颜色的线挑出来放好,让万云更方便拿,轻笑:“我们姐妹厉害呗!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万雪和孙家宁很经常说这句话,这是他们的一点生活指南和精神向往。
万云现在有地落脚,周长城比她想象得更加体贴有耐心,跟刚到平水县相比,有信心多了,应和着姐姐的话,想到了点什么,又问万雪:“姐,你会和爹娘哥哥小风他们说搬家的事儿吗?”
“和他们说什么?”万雪不解,捋顺手头的线,看着妹妹,“你看我嫁给你姐夫这么多年,爹娘和哥嫂什么时候来看过?哪次不是你和小风来的?”
万家寨的爹娘和哥嫂,只有朝着万雪伸手要东西的,从未给过这个女儿一分半点。
万云略有遗憾,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从熟悉的家乡出来后,多少会想起爹娘和兄弟们,见姐姐这么说,也没有再言语,其实想想也知道,就算知道她和周长城住哪儿,估计家里人也不会想着来看看的。
万雪经历过万云的心路历程,刚到孙家巷,一个人独处时,总不免会想念家里人,不管着家里人对她多坏,可那是她朝夕相处二十年的亲人,不可能不记挂的,所以也明白妹妹的渴望,谁也不想和家里就此断了联系,就说:“中秋的时候,你和妹夫回去看一看,顺嘴提一句就行了。”又提醒道,“可千万别说得太具体,就说租了个很小的房子在住,也千万别邀请哥嫂们来做客,你也知道嫂子们只有拿你东西的份儿,哪有给你带东西的。”
万云这下是彻底不吱声了,因为姐姐说得都对。
“也就是小风,是我们姐妹带大的,向着我们一点,”万雪有些惆怅,“只是大家都长大了,我们离他又远,真怕往后都不会那样亲近了。”
说到小弟万风,万云都跟着怅然起来。
但两人都不是长吁短叹的性子,说了会儿娘家人,姐妹俩又抛开这个话题,把缝好的床单套在床板上,试试尺寸,小了点,万云又拿起剪刀,缝补一番,改大了些。
等做好这些,万雪已经有些累了,歪坐在沙发上不想动,万云拎着桶,去水房把这些枕头被套洗干净,拿到楼下晾干,现在太阳大,等天黑就能干了。
上楼再帮万雪做点爬高爬低的卫生,万云出了一身汗,额头亮晶晶的,灰蓝色的衬衫贴着后背,一片水迹,外头的太阳朝西落去,放学的孩子陆续跑在路上,她在阳台晾好抹布,看着有些羡慕,在县里当学生真好。
把一个竹编簸箕归置好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一根倒刺,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万云抽了口气,把手指拿起来看,一根肉眼可见的粗木刺扎进肉里,活儿干多了,这是难免的事,好在痛一下就过了,万云不在意地把这根木刺拔出来。
“姐,我去找周长城。”电机厂差不多下班了,万云要去找周长城一起回家。
“好。”万雪正关上衣柜门,探出头,把门口的妹妹叫进来,“阿云,这几件衣服裤子拿回去穿,我现在长胖了,穿不下。”
万云看了万雪手上的衣服,碎花小衬衫,青色裤子,各有两件,都是七成新的,姐姐怀孕几乎没胖,怎么忽然给自己衣服?
等反应过来,万云的脸“唰”一下红了,她只有两件衬衫,一条外出穿的长裤,一条睡觉穿的短裤,这几日她和万雪几乎天天见面,每天穿的都是这两件套,姐姐估计是看出她的窘迫了。
“姐...我不要。”万云的声音小小的,头也低低的。
万雪像是没注意听万云说话,手上一点东西都拿不稳似的,把衣服裤子放到她手上,扶着腰,拿手扇扇风,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姐夫说今天要早点回来看这沙发做得好不好,怎么还没到呢?”
万云拿着那两套衣服,感动和羞赧交织着,衣服难买,布票难得,只有姐姐才能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顾着她。
“阿云,今天我和孙家宁约了朋友见面,就不留你啦。”万雪看了一眼还傻站在边上的妹妹,笑笑摸了摸肚子,“家里弄得差不多了,明天就不用往这儿跑了,你也歇两天”,又情真意切地说,“这几日幸好有你帮忙,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万云呐呐,手上的衣服像会咬手,最后一咬牙,还是放到自己那条半旧的军绿色袋子里了:“姐,那我先走了。”
“去吧,小心走路。”忙了一整日,万雪确实是累了,朝妹妹挥挥手,没送她出去。
外头霞光万丈,落在这个筒子楼的阳台上,不远处的空中有几只白鸽飞过,放学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过马路,出了门,万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万雪。
此时的万雪坐在新打的木头沙发上,斜斜靠着木头扶手,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拿了本故事类的书在翻阅,双眼低垂,容貌秀丽,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有种别样的美好。
万云的心忽然被蜇了一下,她下意识抬起刚刚被毛刺扎过的手指,有个细微的小孔没有闭合,指甲缝偶见一点灰黑没洗干净,她翻动手掌,前后细看,一股浓烈的失落感弥漫在她的心上。
这是一种恶性的失落。
在这个金光满天的傍晚,蓦然间,她发现万雪不一样了,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人生经验浅薄的万云,一时间说不上来,有些失魂地下了楼梯。
走在去电机厂的路上,万云心情怏怏,那阵惘然如失的感觉笼罩着她,沉重又陌生,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最后只能停下来,靠在电线杆上缓一缓。
四周有不少下班的人,有男人有女人,大家神态不一,但过得宽裕,或过得穷乏,不看衣衫,光看脸色都能瞧出个七八分。
她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注意观察路上的行人,大概是受了姐姐的刺激,便异常注意迎面而来的面孔。
骑着自行车,自行车手把上挂着买的菜,打扮得体,是生活条件好的,有正式工作的女同志。
衣服打了好几个补丁,双眉紧拧,面有菜色的,估计是家中生计艰难的女同志。
万云心里在小心地分辨着,判断着,她也不知道想在人群中找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来分析刚刚她回头看万雪那一眼的失落感。
刚过去了一对争吵的母女,此时又有一家人朝着她的方向走来,父亲笑容满面,孩子嘴里说着童言稚语,母亲的脸上则是一脸包容地看着这对父子,万云眨眨干涩的眼睛,这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个答案。
万雪身上散发出一种,与她们在万家寨全然不同的气质,是从容感。
这是一种有得选择、不怕失去的从容感。
得到这个答案,万云总算松了好大一口气,心头的那阵空虚被填满,她扶着电线杠缓了缓,再看看还带着灰黑的指甲缝,找了个公共洗手池,洗了很久的手,终于不见那点黑色,这下,终于又一点一点恢复了平常心。
刚刚,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要嫉妒自己的亲姐姐万雪了。
所幸,她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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