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进了十一月,雪都下了两场,好容易雪层消融,碰到天晴太阳大的日子,村里说笑声明显多起来。
院子里,顾兰时坐在背风的角落纳鞋底,竹哥儿学着剪鞋面和鞋样子,这里有太阳,又没风,晒得浑身暖洋洋。
二黑跑过来趴在地上闭着眼睛打盹,听到他俩说话会摇摇尾巴,继而又睡迷了,它如今长大了好多,身上厚厚一层毛发油光水滑,看着就暖和,连尾巴都粗了些。
“娘怎么还没回来。”竹哥儿朝门外看。
昨天许永安家杀肥猪,苗秋莲带着他俩去买了十斤肉,说今天要炖肉吃。
顾兰时笑着说:“快了,急什么,娘肯定记得。”
他娘串门子去了,一年到头也就冬闲时能逮个空子说笑取乐,看看时辰,也该回来了,不然赶不上饭时。
日子再好,肉和鸡蛋都是稀罕东西,鸡蛋还好,平时隔几天能吃到,像炖肉这样的硬菜大菜,苗秋莲是不放心他俩弄的。
说话间,提着针线篮子的苗秋莲就进了门。
“娘。”竹哥儿放下鞋样子,笑得眼睛弯弯,抬脚就往灶房走,说:“娘,我给你打下手。”
苗秋莲一看他就知道是馋的不行了,笑道:“好,那你来。”
顾兰时正要去帮忙,毕竟他比竹哥儿大,一听这话,他将鞋底子放在膝盖,抻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说:“那娘,我就不进去了。”
太阳很好,晒得他有些昏昏欲睡。
苗秋莲瞪他一眼,说道:“还不过来看着学,以后嫁了人连肉都不会炖,人家笑话的是你娘我。”
顾兰时这才懒洋洋站起来,眯着眼又打个哈欠。
二黑横在他脚前面躺成一长条,眼睛睁开一条小缝,见他要走,毛茸茸的脑袋刚抬起来,就像支撑不住一样又倒下去,睡得动都不想动。
顾兰时笑骂一句懒狗就走了。
炊烟升起,大锅里的肉汤咕嘟咕嘟滚开,肉香顺着风飘得很远,闻见的人都忍不住吞口水。
二黑早在院里嚎叫,急得团团转,它之前进灶房被苗秋莲撵出来,就乖乖待在灶房门口不断转悠,顾兰时还看见了它嘴边滴下的口水。
锅里不止有大块的肉,还有骨头,苗秋莲用筷子插进肉里,见烂熟了,才给竹哥儿和顾兰时一人捞了根肋条。
用指头捏一点盐洒在肋条上,即便烫手两人都不愿松开,只需用嘴一抿,肉和骨头就分离,有盐味的肉嚼起来那叫一个香。
苗秋莲自己也捞了一小块肥瘦相间的肉吃,说道:“肥膘子也好吃,油汪汪的。”
大部分肥肉昨天已经剔下来,打算炼猪油,剩这点肥瘦相间的五花她特地留着,就是为了炖着吃,她和顾铁山最爱这一口带肥油的肉,吃起来解馋。
竹哥儿嗦着肋条骨,嘴巴沾了油光,说:“娘,调个酸醋汁子,不然吃多了油腻,胃里也难受。”
苗秋莲不光炖肉有一手,调的蘸肉汁子也香,酱少醋多,酸中带一点酱香味,有时还捣些蒜,遇到有一层肥的肉,蘸个汁子又解腻又香。
“好,你俩吃完先给你阿奶送一碗,碰见狗儿和你爹,让回来吃饭。”苗秋莲边说边拿碗调汁子。
顾兰时把肋条骨扔给二黑,狗崽子一口叼住咯嘣咯嘣咬起来。
他拿大碗先舀了七八块子肉,肉切得大,这些就很多了,又舀了点肉汤,捞了两根肋条骨横放在碗上,和竹哥儿出了门往老宅那边走。
还没走几步呢,就看见匆匆往家里赶的狗儿,今天没活干,他和村里几个小子抽陀螺玩耍,这会子到饭点,想起他娘说要炖肉,脚下就有些着急。
“炖好了都。”他看见那一碗肉和骨头,眼睛都移不开。
顾兰时笑道:“快回去,先捞根肋条吃,我俩给阿奶送去,爹呢?”
难得偷闲,顾铁山今日也在外面串门子。
狗儿急着回家,边走边说:“方才看见他往老宅去了,该是在那里。”
到老宅后,顾铁山果然在,正在院里和他大伯说话。
顾兰时喊了人,先把肉碗端进他阿奶屋里,知道他俩急着回家吃肉,方红花就没留,笑着送他几个出门。
到家后,顾铁山还打开酒坛倒了两碗酒给他和苗秋莲,几个孩子争着抢肉吃,都满嘴油光,他俩边吃肉边喝酒,浑身暖意融融,寒冬都似好过了些。
*
下午,太阳往西边去了,冬日天短,为省灯油钱,乡下人大多都早早上了炕。
今天吃了肉,狗儿下午就没出去,在院里劈柴火,他像是又窜了一截,快撵上顾兰时了,胳膊腿瞧着细,但力气不小,抡斧子十分有劲。
苗秋莲和顾铁山在后院忙活,一个喂牲口和禽畜一个铲粪扫洒。
竹哥儿坐在有太阳的墙角剥柴豆和花生,回头好煮豆子饭吃。
顾兰时低头纳鞋底觉得累了,揉揉后脖子,见狗儿劈了不少柴,他过去拾起来抱进柴房摞好,又拿了扫帚将木头渣子扫成一堆,这些木渣锯末都能用来点火,烧炕也用得上。
门口来了人,二黑汪汪叫着迎上去,顾兰瑜停了动作,见是隔壁石头他爹周平,便吆喝一声二黑。
“平叔,我爹在后院。”顾兰时说道。
周平手里拿了张纸,笑着说:“我不找他,让狗儿帮着看看田契。”
闻言,狗儿放下斧头,接过那张契约细细看了一遍,开口道:“写得没问题,和官契一个样式。”
他八岁时,冬闲就在隔壁村教书先生那里上学,念了三年认识不少字,家里活多忙碌,念书又费钱,自知没有考功名的天分,他就不再去了。
虽如此,他也是几个兄弟姊妹里唯一念过学堂的,平时看契约写个信件不成问题。顾兰生和顾兰河小时候家里日子没那么好,掏不起束脩就没上过学,有时遇到要写字的事,都会让他过去。
每逢村里人喊他帮忙看信件时,顾铁山嘴上不说,眼神脸色十分骄傲,一家泥腿子,总算出了个能识文断字的。
周平将田契叠好,一笑眼角显出许多褶皱,说:“早就说多买两亩地,你石头哥说亲也好使,这回算是办妥了。”
他高兴来又高兴回去,没有多停留。
顾兰时好奇问道:“平叔买的谁家地?”
狗儿又抡起斧头,说:“徐应子的,前两天我还听人说他找买家,没成想这么快。”
“原是他。”顾兰时将扫帚靠在墙上,说道:“我记得爹说裴厌去年就是在他手里买的两亩地,今年又卖两亩,这日子还过不过。”
顾兰瑜笑道:“你瞎操什么心,老赌鬼赌瘾上来,万贯家财都招不住败的,如今还有几亩田地供他挥霍,再往后,可就不知道卖什么了,幸好他那夫郎死得早,不然跟着他也是受罪。”
顾兰时又道:“可怜启儿和他弟弟瑞儿,没人管不说,一天天还要受他老爹拖累,我看啊,就像满村人说的,他夫郎不该死,该死的是他。”
徐应子是赌鬼,原本和里正徐承安是本家,他嗜赌成性,怎么打都悔改不了,后来连徐承安也不搭理他更不管他,渐渐弄得家徒四壁,祖上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业,眼看着也快到头了。
“谁说不是呢。”狗儿劈开粗柴,又从旁边捡了一根在墩子上放好,说:“才我看田契上所写,一亩十两银子,这回他卖了两亩,整整二十两银子,要搁别人,恐怕一年多才能花完,他?不出这一两天,只要钻进赌坊里,那银子就是别人的。”
顾兰时啧一声,骂道:“这老赌鬼。”
近几年无论水田还是旱田,只要是良田,基本十两银子一亩,田地如此金贵,庄稼人珍惜还来不及,偏偏徐应子放着良田不耕种,一味只知道赌钱吃酒。
傍晚,趁太阳还没落山,顾兰时和竹哥儿一人端了碗肉汤往村子北边走,他大哥二哥在那边盖的房。
苗秋莲把剩下的肉汤和肉块子分开盛了,肉块想吃的时候在锅里热一热,肉汤能煮饼丝也能泡馍馍吃,炒菜的时候放一勺提香增味,吃的花样多着呢,两个儿子分了家,日子过得还行,可当娘的总会多想想,熬出来的肉汤又不兑水,同样是金贵的,每碗她给搁了三四块肉,足够解馋了。
路遇多日没看到的裴厌从村外回来,对方提着油纸包和一小坛酒,看样子不是去镇上就是赶了大集,今天恰好是集会的日子,太阳又好,村里也有其他人去赶场子看热闹。
因是外人,顾兰时看一眼收回视线,避又避不开,他垂下眼睛盯着地面走,无意中一双深青色鞋子入眼,很快从旁边掠过。
那鞋子明显是有棉花的新冬鞋,鞋帮子鞋面都很干净,不知是不是错觉,连走路姿势似乎也能瞧出主人的爱惜,不肯沾上一点污泥。
顾兰时愣了一瞬,越想越觉得做鞋面的布料好像就是林晋鹏那身袍子。
怪不得在河边洗的时候成了一片片布块,原来是要做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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