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柏星闻言,脑子里克制不住冒出同一个念头,又被自己的理智否定,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季凡灵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觉得这孩子有点呆呆的,就听到傅应呈淡声催促:“不走?”
男人立在店门前,侧目看来,季凡灵快步跟上:“现在去哪?”
“买盘子。”
跃通广场地下一层就是一家大型生活超市。
进超市后,傅应呈推了辆购物车,跟在季凡灵后面走。
但女孩双手揣兜,光看不买,跟大爷遛弯似的,过了一会,被傅应呈革职,变成推车的那个,跟在他后面。
男人买东西干净利落,很少犹豫,仿佛事先在心里列好了购物清单,此时只是一项项划掉……令人意外的是清单里居然还有不少零食,冻干水果麦片、大罐坚果和巧克力。
季凡灵推车也蛮高兴,倒不如说,昨晚那点阴郁的心情,早在看到江柏星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傅应呈随手拿了包核桃丢进车里,侧目见女孩唇角弯弯,揶揄道:“面条就这么好吃?”
“不是面的原因。”
季凡灵矜持地抬了抬下巴:“而是我突然发现自己,格外得明智。”
“因为救了他?”
季凡灵惊讶原来他知道,不过转念一想,当时她死了,班上同学肯定八卦来八卦去,小道消息满天飞,他想不知道都难。
“算不上救吧。”季凡灵比划,“也就,推了他一下。”
“你想,我没死,小星星也活了,岂不是空手套白狼?”
日光灯下,女孩眼睛亮亮的:“还得是我。”
傅应呈无声望着她翘起的唇角。
女孩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满不在乎。
好像真做了笔血赚不赔的买卖,所以心满意足。
完全忘记她缺失的十年,和如今的一无所有。
仿佛她遭受的一切,都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男人眉眼微沉,黑漆的眼睛盯着她,眼里情绪深得好像能将人一把揉进去。
这几天日日夜夜积累的情绪,好像突然间攀升到难以自控的地步。
傅应呈神使鬼差地伸手,想触碰一下,她此时真切又鲜活的脸。
看见男人靠近的手,女孩无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傅应呈的手机突然响起。
像是猝然被惊醒,指尖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住了。
傅应呈喉结滚了下,收回手。
垂下的手指攥紧,指骨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深深陷进掌心里。
季凡灵眼睫动了动:“怎么了?”
“面吃到脸上了。”
傅应呈顿了顿,掏出手机,转身走远,没有再看她。
“……真的吗。”
季凡灵摸了摸唇角,赶紧拽起袖子擦脸。
*
另一边,傅应呈接通电话。
“傅先生,我上午给你发的消息没看见吗?工作还没结束?有时间见面吗?”
心理医生的嗓音真诚关切。
却像一盆刺骨的冷水,把人从梦里硬生生泼醒。
傅应呈闭了闭眼,嗓音微哑:“我在公司,这几天事多,过两天吧。”
杨铭哲:“你两天前就是这么说的。”
傅应呈沉默,目光无声地越过货架看向远处。
货架的另一边,女孩正推着车,排队领面包试吃。
排到她的时候,她指了指傅应呈的方向,多要了一份面包,接过来,一直攥在手里。
傅应呈垂下眼,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
好像没入泥沼的人,平静地,清醒地,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沉沦。
“我知道九州去年上市,今年在开拓欧洲市场的关键期。”
杨铭哲劝道:“但你也清楚记忆混淆是很严重的症状,情况并不乐观,我同你没必要说那些虚话,今晚我去见你行吗?”
“不行,晚上有项目会议……”
傅应呈刚开口,身旁的促销喇叭猝不及防地响起:
“好消息好消息!新鲜到货来自智利的JJJ级车厘子!一盒49.9!49.9!三盒立减20!!!”
“……你那边是什么声音?”
杨铭哲温文尔雅的嗓子劈开,跟听到自称加班的丈夫那边传来小情人的声音的糟糠之妻一样,发出振聋发聩的质问:
“不是说在公司吗?!”
“你在逛超市吗?!傅先生?!!”
傅应呈:“……”
傅应呈走开了两步,冷淡道:“有其他电话打进来,挂了,下周再联系。”
“不要再下周了傅先生!傅先生!我们约定好彼此之间坦诚相……喂,喂喂?”
杨铭哲看着被挂断的电话界面,痛心疾首:“真要命……”
傅应呈还能愿意逛超市,倒是比他想象中的状况好。
毕竟他最压抑的那几年,生命里仿佛只剩下工作,好像一具没有情感的机器,全靠助理盯着才勉强维持生活。
但他现在的自欺欺人,又何尝不是一种饮鸩止渴。
等他心里那根弦崩断的那一刻……
该不会对那个假的“季小姐”,做出不好的事情吧?
*
另一边的超市,季凡灵见傅应呈电话打完了,推着购物车过去,把试吃的面包递给他。
男人好像只是接了个普通的工作电话,神情没有异样,只是让她挑双棉拖鞋,然后走向餐具区。
虽然季凡灵只打碎了几个碗碟,但傅应呈还是买了两整套餐具。
季凡灵也挺赞同,他家餐具本来就少,但凡多来两个客人就完全不够用,是该多买点。
傅应呈还有别的日用品要买,季凡灵没有一直跟着他,自己晃悠了两圈,然后慢悠悠地去和他汇合。
男人长身鹤立,一身矜贵的黑色大衣,远远看去在人群中格外惹眼,货架顶也不过堪堪到他的肩膀。
季凡灵走近了,看到他正低着眼挑洗发水——还是樱花、小雏菊和草莓味的。
季凡灵:“……”
女孩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没必要买新的吧。”
“怎么没必要?”
傅应呈直起身,深黑的眸子瞥了她眼:“我这个人,不喜欢和别人共用剃须泡。”
他说完,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闲闲地补了句:“哦,说错了,是洗发水。”
季凡灵:“……”
季凡灵脸色铁青,从他手里抢过洗发水丢进购物车,咬牙切齿:“买,买大瓶的!”
结账的时候,季凡灵赶在傅应呈前面,把包括洗发水和拖鞋在内的几样东西挑了出来:“我自己付吧。”
她既然借了周穗五百,就没必要再花傅应呈的钱。
看到她的举动,傅应呈眉尾微微挑了一下,眼神说不出是意外还是奇怪,但还是说:“随你。”
出了超市,季凡灵想去卫生间,傅应呈拎着东西在卫生间外等她。
他等的位置在一家毛绒玩具店门口。
其中一名店员无意中看见店外男人低头时的侧脸,惊艳地睁大了眼,激动地去晃另一个店员的肩膀。
两人你推我搡了一番,其中一个迈着小碎步上前,语气殷勤道:“帅哥,在等女朋友吗?不如考虑给她买个惊喜?”
傅应呈没什么兴趣地准备拒绝。
店员捧着只巴掌大标价一百八的垂耳兔,语速很快地介绍:“这种安抚兔子很受女孩子欢迎的哦,婴儿级面料柔软亲肤,难过的时候抱着它,心情就会变好。”
不知道是哪句话打动了他,男人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抬眼道:“有用么?”
“当然有用了,”另一名店员忍不住过来帮腔,“我们都是有科学研究证明的,毛绒玩具能缓解孤独,促进人体分泌多巴胺和爱情荷尔蒙……”
傅应呈似听非听地垂着眼。
昨晚无意间撞见的那一幕,仍然在眼前分毫毕现。
飘散的烟雾笼着夜色。
女孩落寞的神情,单薄的脊背,低垂的睫毛,眼尾的泪。
轻轻的一滴,却好像滚烫地砸进人心底,蔓延出沉闷的窒痛,让人没法呼吸。
死而复生以来,她没有表露出多少恐慌和无措,快速接受了十年后的现状,仿佛完全不放在心上。
只那一瞬,让人窥见她这个年纪,遭遇如此巨变后,本该有的脆弱。
可是很多话轮不到他来说,很多事也轮不到他来做。
十年前十年后都一样。
他们终归,根本就不熟。
“包起来吧。”
男人开口,又用眼神制止了服务员的动作,示意高处的展示柜。
“——要那只最大的。”
*
季凡灵上完厕所出来,隔着来往的人群,看见气质冷漠的男人没有表情地站着,在路人的注目礼中,单手拎着只一人高的兔子。
季凡灵瞳孔微微缩了下,诧异道:“你买的?”
“不然是我偷的?”
傅应呈脸颊绷得很紧,生硬地抬手把兔子递给她。
“拿着。”
兔子大得跟座山似的压下来,季凡灵瞬间被铺天盖地罩住,脑子乱哄哄的。
傅应呈给她买了只兔子?
为什么?
吃饭,住宿,洗澡,这些她都能理解,手机或许他放着也没用,可毛绒玩具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没必要吧?
季凡灵吃力地抱着兔子,迟钝地转着脑筋。
他该不会是在关心自己?
难道特地带她来吃面,也是为了让她和江柏星见面?
……
傅应呈是不是对她也,太好了点。
回去路上,那只兔子扣着安全带,横着挤在车子后座上,就像房间里的大象。
想问他为什么买兔子。
又问不出口。
傅应呈不提,季凡灵也装作看不见,只看着车上悬着的平安符一晃一晃。
余光里,男人单手握着方向盘,颀长的手指微微屈起,黑色皮料衬得肤色冷白,凸显出凛冽的骨骼感。
路口,碰上九十秒的长红灯。
那只握着方向盘的手,思忖似的,慢条斯理地轻敲了两下。
季凡灵收回思绪,下意识看向傅应呈。
“突然想起来,”傅应呈开口道,“你早上在家,闻到烟味了吗?”
“……”
季凡灵沉默了一会:“没有,有吗?你不喜欢烟味?”
“算不上喜欢。”
“下次我抽完再回来。”季凡灵立刻道。
“抽的什么烟?”
季凡灵伸手进口袋,摸出烟盒晃了晃:“你肯定没抽过。”
不是因为太好,而是因为太烂。
十块一包的虹江,季国梁的钟爱。他喝醉了就记不清数,季凡灵拿走他两根烟,他也不会发现,不过她没拿却被拽着头发逼她承认拿了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二者五五开。
傅应呈伸手到她面前,季凡灵以为他想看,递进他掌心。
谁知傅应呈二话不说,直接收走,丢进门边的储物盒。
季凡灵立刻不乐意了:“喂。”那可是她用周穗的钱买自己的。
“试试这个。”
傅应呈指尖挟出另一包烟,顺手丢进她怀里,瞥了她一眼:“至少没那么难闻。”
季凡灵将信将疑地拿起打量。
香烟入手很沉,卷烟纸是漂亮的珠光色,是款质感很好的女士烟,烟形优雅,匀称细长。
凑近了闻,鼻尖萦绕着苦咖啡豆一样的醇香。
“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傅应呈漫不经心道,“你想抽找我要,一次半支吧。”
“行。”季凡灵秉持着谁花钱谁是大爷的原则,随口答应。
她现在心情挺好,不过就像小孩拿到新玩具总想上手一样,蠢蠢欲动地抽出一支:“让我试试?车里能抽吗?”
“火机在副驾储物箱。”
季凡灵打开储物箱,意外地看见一大包药盒,包装上写着什么酮什么西泮。
她看不懂也没细看,找出火机,关上箱盖,啪嗒一声点了烟。
入口是清淡的冷杉味。
很浅的苦,季凡灵倒也品不出更多,只觉得虹江像是一根带刺的木棍捅进鼻腔,辛辣地灌进喉咙,这根烟则像寒夜松林绵长的水流暗涌,有种冷淡的温柔。
还有点像傅应呈身上的味道。
……
很好闻。
半支抽完,车子刚好停入小区地库,时间刚刚好。
傅应呈熄了火,掀起眼睫看向她,伸出手,示意她今日份半支烟已经没了。
“真半支啊?”
季凡灵都忘了这茬,不情愿地啊了声:“……让我抽完吧,要不也太浪费了。”
“见过肺癌患者吗,开胸腔切除肺叶肺段甚至全肺切除,半数从未成年就开始吸烟。”傅应呈掀起眼睫,“你也想?”
“我不一样。”
季凡灵伸出左手,伸到他眼皮底下,慢吞吞道:“看见了吗?”
女孩的手生得很白,十指尖尖,腕骨伶仃纤细,带着点总是捂不热的冷气。
傅应呈:“看见什么?”
“我的生命线。”
季凡灵示意他看自己掌心,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很——长——。”
“……”
傅应呈眼里闪过一丝嘲讽,有一瞬间想反驳,却又说不出口。
心脏深处漫出,丝丝缕缕,被拉扯的钝痛。
男人眼瞳黑漆,面上古井无波地冷漠。
短暂的僵持。
季凡灵啧了声,垂下眼睛,恹恹地把剩下的半支烟交给他,准备推门下车。
……她以为傅应呈会把烟灭了丢掉。
谁知,男人没什么表情地接过。
然后,沉默地送到唇边。
季凡灵心里突的漏跳一拍,愣住,扭头看他。
男人靠在架势椅背上,姿态松弛,侧脸清冷,没有看她,只是看向窗外。
薄唇咬着烟。
烟头的一点火光亮了又灭。
纯白的雾气从唇间逸出,带着淡淡的木质香味,在昏暗狭小的车厢里弥漫。
雾气渐浓渐深,笼住傅应呈轮廓深邃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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