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狱。
裴慎审犯人向来不用先礼后兵,三寸长的银针插入指缝,翠云就已经痛得冷汗直流、青筋暴出,几次疼晕过去,等到十指插满,指甲一片片血淋淋地剥落,翠云更是如受凌迟,浑身痉挛到失禁。
狱卒这才扯出塞在她口中的棉布。
翠云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口中才一松,胃里即刻翻江倒海,一时间狂吐不止,吐到最后整个衣襟都被鲜血染红。
裴慎习惯了冷眼旁观别人的痛苦,他慢条斯理喝完一盏茶,待狱卒清理了秽物,这才起身上前,淡淡地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人,“你必死无疑,但我却不想让你就这么死了。”
语气平缓,却十足震慑,一字一句仿佛寒刃刮过背脊,寸寸地敲击着翠云脆弱的神经。
想到管家先前那番话,她心中更是绝望,嘴唇颤动着,良久才用气声拼凑成一句完整的话:“与郡主无关……是……我自己,那马踢我,我气不过……便拿簪子刺它,没想到它发了疯,挣脱绳子跑了……”
裴慎眼底笼着一团阴翳,似笑非笑地说:“你一个丫鬟,敢拿簪子刺贵人的名马,谁给你的胆子?”
翠云下意识地咬紧下唇,她不敢看眼前这人的目光,即便垂下头,也觉得这道直直的目光如同锋利的钩子般,泛着透骨的寒意,剜得她浑身发紧,喘不过气。
裴慎忽然偏头,吩咐道:“把人带上来。”
桓征应下,立刻从外头跩进来一个大胖小子。
“阿姊!阿姊!”
翠云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猛地抬头,那个在官差手中奋力挣扎的孩子,竟然是自己许久未见的弟弟!
他们居然抓来了弟弟!
她立刻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再度袭来,“你们……要对他做什么?”
裴慎看一眼那孩子,居然用称赞的语气道:“这些年你在王府的月银都拿去贴补家里了吧?你弟弟被养得很好。”
翠云只觉得浑身发寒,鲜血淋漓的手指都在不住地颤抖、滴血。
裴慎走到刑桌前,目光在大大小小的刑具上一一扫过,最终拿起边角的一柄钉锤。
“你大概还不知道坠下悬崖粉身碎骨的滋味吧?”
裴慎把玩着手中的钉锤,笑意恬淡:“大理寺有一种刑罚,是用剔刀将人的皮肉一片片刮下来,再用钉锤将骨头一寸寸敲碎,过程可能煎熬一些,但效果与坠下悬崖差不多,原本我要用在你身上的,后来想想,倒不如换个人试试。”
“听说这孩子如今在青山书院读书,你爹娘给他取名‘翰林’二字,想必是寄予厚望。”他掠一眼被扣押在地上的孩子,转头对翠云道,“我给你机会,从现在开始,你随时都可以告诉我,指使你伤马的人是谁。”
翠云哑着嗓子,无力地摇头:“我说了……是我,是我自己……”
裴慎置若罔闻,转身走过去,在翰林面前缓慢蹲下,目光落在他一截白嫩肉乎的小指。
翰林被人按着手腕,壮实的身躯怎么也挣扎不得,看着那寒光凛冽的钉锤一点点逼近,他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哭着大喊:“阿姊救我!救我!”
裴慎叹声道:“你既不肯说,那么,我就开始了。”
他唇边笑意敛下,扬起手中的锤柄。
“砰”的一声——
钉锤落地,又狠又准。
一瞬间鲜血四溅,骨碎的声音、孩子的哭嚎声和女子的失声尖叫登时响彻整个牢狱。
鲜血流到了翠云脚下,眼泪模糊了翠云的双眼,隔着粘热的泪雾,她只看到翰林压在地面上的小手浸在血泊里,鲜红得刺眼。
仿佛颅内神经寸寸崩断,翠云再也控制不住,失心疯般地尖叫,一声又一声,直到嘶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裴慎才温声劝慰:“放心,方才只是右手一根尾指,不会对他造成太大影响,我朝宽容,轻度残疾者依旧有参加科举的机会,只不过,你若再不说受何人指使,接下来,我可就要废他一整只手了。”
他将血迹斑斑的钉锤扔回刑桌,这次选用的左数第一柄拳头大小的石锤。
桓征听到翰林身下的动静,忍不住笑:“大人,这小子尿了。”
裴慎也只是漫声一笑,语气轻松:“右手一废,他这一辈子可就很难读书写字了,即便是县试,也不会要一个断手之人。”
翠云痛彻心扉,泪流满面,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那石锤再度毫不犹豫地扬起,眼看着就要落下,她终于受不住,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气力,嘶吼出来:“是郡主……是郡主让我这么做的!”
裴慎闭了闭眼睛,沉着脸起身:“给她签字画押。”
*
次日一早,长乐郡主指使婢女伤马害人的消息传遍整个京城。
朝堂上,沈尚书举笏上前跪地,声音沉痛:“请陛下为小女做主!”
一边是痛失爱女的国之肱骨,一边是自己的兄长和侄女,皇帝暗叹一声,看向下首汗流不止、眼神哀求的平康王,无奈地错开目光,转问裴慎:“此案依律该如何判定?”
裴慎面色平静:“大晋律例,凡谋杀人,造意者斩,从而加功者绞。”
言下之意,主犯长乐郡主应判斩首,而从犯翠云当处以绞刑。
话音刚落,平康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辩解道:“陛下!是那皎雪骢不驯在先,小女一时糊涂,命下人小施惩戒,谁料造成如今这般恶果,小女也是无心之失,绝非蓄意谋杀啊陛下!”
沈尚书痛声反驳:“可郡主明知前方是悬崖,摔下去必死无疑,却依旧在此放马行凶,岂能以一句无心之失掩盖全部罪行!”
先帝仁慈,本朝因过失杀人的罪行一律从轻处置,与真正的谋杀、故意杀人不可同日而语。
平康王也没想到,昨日好言好语的裴慎竟换了一副面孔!说好的与平康王府站在一边,转头便将自家闺女判为杀人主谋,真是其心可诛!至于沈彦清,他自己没了闺女,定然是巴不得人家偿命!
平康王只好死死抓着皇帝这根稻草,没命地哭冤,沈彦清怎么哭,他就哭得更凶、更惨。
皇帝这边也是头疼,偏袒谁都不好,沉思良久,最后道:“长乐仅有小施惩戒之心,奈何那刁奴下手过重,导致皎雪骢失控杀人,那刁奴便以谋杀论处,判斩首示众。至于长乐,虽无杀人之心,却致人于死,施杖刑五十,徒刑三年,大理寺收监,可有异议?”
裴慎面色沉冷,拱手应下。
沈彦清今日当朝讨要说法,也没想过真能让那对主仆杀人偿命,他心知这样的结果已经是皇帝能做出的最后让步,便不再多言,叩首谢恩。
只有平康王不满这个判决,翠云死不足惜,可自己的闺女原本可以撇清一切,却落了个这般境地,平康王心中怎能不恨!杖刑五十,又是裴慎这个表里不一的阴险小人监刑,女儿哪还有命在!
“陛下!”平康王哭声震天,“沈稚是生是死还未知,此时便以死论刑,恐怕操之过急,难以服众!”
距离沈稚坠崖已过去整整五日,众人心知肚明,这姑娘只怕早已命丧黄泉,沈家与裴家之所以还在坚持找人,不过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罢了。
裴慎一直保持沉默。
他当然知道,沈稚如若未死,长乐郡主还要罪减一等。
可他不想让伤她的人太好过了。
皇帝看到沈彦清面上的痛苦憔悴之色,闭了闭眼睛,叹口气,朝平康王拂手道:“朕意已决,皇兄不必多言。”
下朝之后,皇帝单独唤裴慎留在御书房。
“沈稚是你母亲早年定下的儿媳,出了这档子事,你作为长子,也该好好劝慰劝慰你母亲。”
裴慎敛眸:“是。”
皇帝迟疑片刻,叹了口气道:“长乐是被平康王和朕宠坏了,闹成今日这个局面,是该狠狠给她吃个教训。只是,她到底是朕与昭阳的侄女,是你的表妹,朕把人交给你处置,你可能明白朕的苦心?”
裴慎没有说话,皇帝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她这回实乃无心之失,可朕不能寒了沈尚书的心,如此已经算是重罚了。你是极有分寸的,替朕留她一条性命。”
大理寺杖刑很有讲究,若从轻处置,百杖也可只伤皮肉不伤筋骨,若从重处罚,即便只是二十杖,也能轻易要了人的性命。
裴慎唇角淡淡牵起:“臣明白。”
五十杖,他可以保证长乐不死。
可之后的徒刑三年,他能让她生不如死,如若再出点什么意外,那也不是他能保证的了。
裴识下朝后,在宫门外遇见了沈尚书。
他脚下徘徊,时不时往宫门内望一眼,应该在等人。
裴识在心中轻叹一声。
绾绾之死,所有人都无力回天,可他们兄弟三个,真正为她查出隐情、严惩真凶的,只有大哥一人。
裴识走上前,同沈尚书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却始终说不出“节哀”二字。
眼看时候差不多了,裴识先行离开,沈尚书也终于等到了从御书房出来的裴慎。
他弯下清瘦的背脊,朝裴慎重重行了一礼。
裴慎见状,赶忙上前将人扶起:“尚书大人不必如此。”
沈彦清心知,倘若不是裴慎心细如发,谁也发现不了那早已粉身碎骨的皎雪骢后臀还有一处极难发现的细小刺伤,更不必说找到凶手遗留在栖雁山的证物,没有裴慎刨根究底、揪出真凶,以平康王父女的权势和手段,此案多半不明不白地揭过,女儿遇难的真相再也没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他心中感激裴慎,态度十分诚恳,看裴慎的目光也比往日多了几分赞赏。
裴慎只是谦卑回道:“下官身为大理寺卿,查明真相也是职责所在。”
其实让真相大白,也有他自己的私心。
沈彦清夫妇一贯对他无感,从未将他纳入女婿的考虑范畴,经此一事,沈家才算真正认可了他。
而终日为绾绾奔波却仍旧徒劳无功的二弟、三弟就显得不够看了。
他要让沈彦清夫妇清楚地知道,他才是绾绾的良配。
这世上也唯有他。
回府衙的路上,霍易在旁提醒道:“这次回去,沈家恐怕就要开始准备绾姑娘的丧事了,您说要不要……早些将人送回去?”
裴慎思忖片刻,“不急。”
此时回去,平康王那头定会想方设法让皇帝赦免长乐的罪行。
他可不想让伤她的人侥幸逃过惩罚。
更何况绾绾还不知何时能醒,留在他身边总是好的。
否则等到时日一久,绾绾再度谈婚论嫁之时,沈家夫妇将他今日所作所为抛诸脑后,再便宜了老二老三,那便是白费力气了。
至于沈彦清夫妇的失女之痛,裴慎暗自一哂。
他从不信什么所谓亲情。
而旁人的喜怒哀乐,与他又有何干。
方回府衙,桓征匆匆从外面进来,低声禀告道:“大人,不好了。”
裴慎皱眉:“何事?”
桓征迟疑了一下,有些不敢看裴慎的眼睛。
“三公子跪在长公主面前,说不论绾姑娘是生是死,他都要娶绾姑娘为妻。”
“姑娘生,他便一辈子等她回来,姑娘死,他便娶了她的牌位,此生不再另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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