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裴慎道:“听桓征说,你想陪我过七夕?”
沈稚原本的确是想同他一道出门的,可眼下裴慎面上带了伤,出门在外被人瞧见了总是不好,原本想好央求他的话便也说不出口了,便只道:“小厨房备了晚膳,夫君陪我一起用吧。”
他能来,她便已经很高兴了。
裴慎只是嗯了一声,待沈稚去忙活,又将云锦传来。
云锦将沈稚的想法如实说了,“夫人听说今日山下有灯,想与郎君一起看灯许愿,这几日夫人每思及此,心中都隐隐期待……”
裴慎敛眸:“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因着裴慎受伤,加之原本观灯的计划不了了之,沈稚这顿晚膳吃得也情绪不高。
裴慎放下手中的瓷盏,抬眼瞧她:“用完膳,带你出去走走?”
沈稚眼前瞬间一亮,但又很快黯淡下去,咬咬唇道:“今日就算了吧,往后总有机会的。”
裴慎自然是不愿她出门的,他向来极为谨慎,深知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一旦沈稚走出这道门,谁也无法预料会遇上什么人、发生什么事。
如无意外,他希望她永远留在山庄内,无人知晓她的存在才好。
今日倒是个例外。
一来他在,自能将她看护周全,二来京中都在关注黄河水灾,连京城天街的七夕夜都免了往常的热闹,更不可能有人来在这荒远小镇偶遇。
至于其三,面上这道伤口恰恰给了他一个理由,“甜水镇是山下最热闹的地界,能看到满山的神灯,七夕夜向来又有佩戴假面的风俗,到时候买两个便是。”
沈稚听完这话,哪里藏得住眼底的欢喜,搁下碗筷,急得连晚膳都不愿多吃了,“夫君真要与我同去?”
裴慎颔首,又给她多盛了一碗云腿山药羹,“甜水镇看着就在山下,马车过去却需绕路,也要一段时辰,先把碗里的都吃完。”
沈稚立刻乖乖点了头,马不停蹄地吃起来。
用过晚膳,沁芳替她梳妆,也学外头时兴的花样,在额间点了一朵小小的菡萏。
“夫人头回与郎君一道出门,装扮上自是马虎不得。”
明红的颜色,衬得本就白腻的肌肤更如一团雪色,鬓堆绿云,靥笑春桃,发髻两侧垂下两串累丝海棠珍珠步摇,纤细的玉髓耳线更显脖颈白皙修长。
沈稚望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从前在家中,也经历过无数遍这样的场景。
云锦见到她唇角扬起的弧度,不禁笑问:“夫人想起什么了,这么高兴?”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从前我似乎也有两个贴身的丫鬟,像你们俩一样,恨不得把妆奁内所有的珍宝都往我身上堆砌。”
沈稚笑着又叹口气,“只是不知我何时才能恢复记忆,何时才能见到她们。”
沁芳忙道:“有郎君和詹神医在,夫人的病症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您瞧着我们,都能想起从前的人了,这还不是最好的征兆吗?”
沈稚点点头:“你说得对。”
云锦转身去拿披风,神情若有所思。
待收拾好一切,沈稚随裴慎坐上马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有夜盲,是以车内四角都挂了玉栅华珠灯,这是一种形似鸟笼、内饰白玉珠的玉质灯笼,光线透过玉网,柔和静穆得像寒夜的月芒,盯着瞧也不会刺眼。
“夫君,家中的兄弟姊妹性子如何,你与我讲讲吧?”
行车无趣,可又难得有这样相处的机会,沈稚自然是想与他多说说话。
裴慎在阴影中睁开眼睛,想起上车前云锦的回话,锐眼划过一抹寒芒,语气却平静得没有半分破绽:“急什么,回去你自会见到他们。”
“可是我想早些……”
“绾绾,切忌多思多虑,”裴慎温柔地打断,“詹神医不是说过么,想得越多,效果往往适得其反。”
沈稚眼睛垂下来,她也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可即便夫君待她极好,底下人个个恭敬地侍奉,她仍然觉得内心空空荡荡的,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寂寥之感。
想与外界产生联结,却不知外界何种模样,心内迫切地渴望见到家人,却想不起来他们的样子。
正低落的时候,一只温热的大掌覆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绾绾,少思简虑。”裴慎柔声道,“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迫切地希望你能早日找回从前的记忆,可万事强求不来,老天爷此番安排,自有他的用意,你只需相信,有我在,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
沈稚点点头,依旧沉默着。
裴慎捏捏她的手心,“绾绾,看看外面。”
沈稚微怔,转头掀开帷幔的一角,眼前忽然一亮。
漫山漆酽如墨,苍穹之下唯有一条明亮的灯龙蜿蜒在连绵起伏的山脉中,仿佛无垠的黑暗里割开一丝罅隙,于是天光漏了进来。
“那就是我们要去的甜水镇?”
“嗯。”
犹如心内开了一扇窗,沈稚的思绪很快被山下万家灯火吸引过去。
随着马车渐渐驶近,那灯龙也越来越近,从细细盘桓的长龙,慢慢流淌成一道炫目的灯河,开始有窸窸窣窣的嘈杂声入耳,热闹的街景也从那堆金砌彩、萧鼓喧阗的灯河中翻滚跳跃起来。
裴慎能感受到她此刻心绪的起伏,甚至心跳都快了几拍。
沈稚从前便是这样的人,隔三差五就要出门,身边的玩伴不知凡几,比谁都热爱这红尘俗世的繁华,如今在山上闷了几个月,怎会不期待外面的风光。
裴慎冷白修长的手指抚过她下颌,“即使不能尽快想起来,也该看看身边的风景。绾绾,不要为难自己。”
沈稚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是我不好,又让夫君担心了。”
裴慎展现出无限的包容,柔声道:“不妨事。”
马车停在甜水镇偏僻的一角,裴慎先下车,再伸手来接她,两人郎才女貌,像一对真正恩爱的夫妻。
沈稚早已迫不及待,才下马车,立刻就被满街的繁华光景吸引。
裴慎提醒道:“绾绾,先去选面具。”
沈稚忙点头,再如何也不会忘记这一桩。
离得最近的是两个摆摩睺罗的小摊,所谓摩睺罗,其实是雕塑而成的土偶之类。乡野之地,没有京城里那般镶金嵌玉的款式,多的不过是形态各异的彩绘,但也被匠人雕刻得惟妙惟肖。
“姑娘可要选两个回去玩玩?六文钱一个,十文钱两个,很划算的。”
头两家小摊,沈稚本没想过多作停留,被摊主这么一说,这才放慢脚步,目光留意到边角处的一对水鸟,神情微微怔住。
总觉得在哪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这水鸟……”
摊贩顺着她的目光去瞧,笑着解释道:“姑娘,这是鸳鸯,可不是寻常水鸟。”
鸳鸯?
正怔愣时,一双温暖的大手笼上她的肩膀。
裴慎替她系了件披风,笑容溢在唇角:“喜欢?”
沈稚说不清楚,但也的确喜欢那彩绘木雕的样式,于是点点头。
摊贩见到男人来,才知是一对夫妻,立马满脸堆笑改了口:“夫人喜欢哪个?”
沈稚指了指那对鸳鸯。
裴慎眸底有寒光闪过,但依旧含笑付了银钱。
他抢先接过摊贩手中的木偶,仔细端详一遍,又用指尖捻了捻边角处,说道:“边上还有些许未处理干净的毛刺,回去让管家重新打磨一遍,仔细伤了手。”
沈稚还没来得及细看,那对木偶便已落到桓征手里,她点点头,只得作罢。
桓征接过来悄悄摸了摸,乡野间的小玩意,虽打磨得不算精致,但也不至于有毛刺,他倒有些糊涂了。
暗暗揣度一番,桓征便将东西收了起来,主子大概不愿给夫人玩这些,这玩意便是带回去,怕也到不了夫人手里。
裴慎当然不会再将那玩意给她。
沈稚不记得,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去年七夕,裴朗才给她买过一对木偶鸳鸯,还是镶嵌了不少珍珠象牙绿松石的,比甜水镇这对华贵千倍不止,用意可谓昭然若揭。
裴朗为了让她收下,非说是一对水鸟,小丫头懵懵懂懂的也就信了。
裴慎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一场失忆,她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更是将从前闻之色变的人唤作夫君,竟然对那对鸳鸯还有印象。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在她心里,裴朗到底还是占了位置。
沈稚走出几步,心中疑惑依然未能解开,牵牵他衣角,语声软和道:“夫君,我能不能再看一眼那对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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