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娘子三个字入耳,宋珩缓缓立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将手搭在栏杆上,一双狭长的凤目凝视着楼下高台上的女郎。
但见她坐在红松木月牙凳上,怀中抱着一把半旧的琵琶,琴音自她玉笋般的指间倾泻而出,悠扬轻缓、清脆悦耳。
台下的客人旋即安静下来,静静听曲。
弹的是汉乐府《陌桑》。
宋珩起身凭栏,目光如豆,待她奏完一曲,楼下传来一片掌声和良好声,催促着她再弹一曲。
盛情难却,施晏微略思忖片刻,指间复又拢上琴弦,弹奏社团学姐自创的《唐宫胡璇曲》,但闻琴音铿锵有力,如玉珠落盘、银瓶相碰,令人仿佛置身唐宫夜宴之中,宴席之上,数名胡璇舞者随着琴音旋转起舞。
似是在琴音寻到了美好的回忆,施晏微抚弦微笑,身随节奏微动,时而低眉,时而仰首,时而轻阖双目,直至一曲终了,往琴弦中心用力一划,琴音戛然而止。
施晏微起身施礼,抱着琵琶走下台去,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央告着叫她再奏一曲,施晏微并不理会,浅笑着谢幕,而后抱着琵琶头也不回地离了此处。
一袭间色高腰襦裙的黄四娘自龟背纹织锦立屏后走出来,挽上她的胳膊,含笑打趣她道:“杨娘子弹得这样一手好琵琶,相貌又是极出挑的,何必在膳房里烟熏火燎的,只消每日往歌舞坊弹上几首曲子,定有大把的郎君甘愿为你献上真金白银。”
话音落下,施晏微面色一凝,沉静道:“难道三娘以为,那些郎君的金银都是白拿的?当着面道是视你为知音知己,实则背地里盘算的,无非是些风月场上的腌臜事罢了。想来四娘也是知晓那些个男人们的歪心思,这才与二娘、三娘她们开了这间做正经生意的酒肆。”
黄四娘自悔失言,不该与她开这样的玩笑,忙敛了笑给她赔不是,着急忙慌地道:“这原是我方才吃了两碗黄汤后说出来的浑话,杨娘子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你若不肯原谅我,待会儿去你屋里,你再罚我三杯酒可好?罚我喝什么酒皆由你来定。”
施晏微闻言,缓了缓面色,又道:“我自然知你是无心的,只这样的玩笑话,四娘往后莫要再与人说了。”
话音落下,黄四娘连忙点头,认真道:“好,我往后再不与人说这样的糊涂话了,若再有下次,就叫我闪了舌头。”
宋珩凝神看着施晏微离去的背影,直至穿过隔扇再也瞧不见,他方叫冯贵拿钱出来结账,负手下楼,大步离了青枫浦。
期间有人士族郎君认出宋珩来,恭敬地朝他行叉手礼之余,皆是惊讶纳罕。
冯贵上了马,默声跟在宋珩身后,径直往宋府而去。
时值六月小暑,天气十分燥热,冯贵叫人往冰盘里添了冰,捧至书房。
稍稍低头拿眼仔细打量他,今日虽见着了杨娘子,然而家主瞧着似乎并不高兴,面色依旧难看,入鬓的剑眉微微蹙起,似在思考什么事。
“过来研磨。”宋珩冷冷的道。
冯贵道声是,取来徽墨往白釉多兽足砚上细细研磨开来,宋珩提笔蘸了墨,随即笔走龙蛇、遒劲有力,在雪白的宣纸上落字。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密密麻麻的字,冯贵满眼里只有青枫浦三个字,心中已然明了他是为何而犯愁。
冯贵双手握成拳头,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家主若是放不下杨娘子,何妨使些手段……”
一语未完,一道冰冷幽深的目光便落到了冯贵的身上,吓得他喉咙一滚,及时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须臾后,却是换了套说辞:“杨娘子合该是穿金戴银的,缘何要去受那些劳碌罪?何况她孤苦无依,偏又生得那般模样,倘若日后叫哪个纨绔瞧上,强占了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与家主做了妾,日后有家主庇护,更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享之不尽,细细想来,也是她的一番造化。家主因何有所顾忌?”
宋珩默了默,没应,只沉声令他出去。
这日,罗信携嫡次女罗五娘罗楹来至太原府,薛夫人亲往府门迎接。
罗楹在罗信的示意下,上前朝薛夫人欠身行礼,“儿见过太夫人,太夫人万福。”
薛夫人叫她无需多礼,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但见其体态风流、丰腴婀娜,面如银盆目如点漆,鼻梁高挺口悬朱丹;满头的青丝堆成双寰望仙髻,发上簪着金凤步摇、钿头钗子并一朵绯色的通草牡丹,竟是比杨娘子还要美上三分,便是那些画上最好看的仕女也不能与之相提比论。
虽不过十六的年岁,却担得起光艳动北地的美名。
“外面日头毒,快快进府吧。”薛夫人说话间,已有仆妇撑开伞给罗楹遮阳。
一行人来到垂花厅,婢女奉了凉茶给父女二人解暑,薛夫人笑着问她平素喜欢读谁的书、念谁的诗,喜欢吃什么茶、饮什么酒,可会打马球、投壶、蹴鞠等。
罗楹一一答了,再不与人说旁的话。
直至戌时,宋珩方从官署匆匆归府。
薛夫人笑盈盈地将罗五娘介绍给宋珩认识,宋珩面上兴致缺缺,那罗五娘瞧着也没多少热情可言,二人互相敷衍着见过对方,各自落座,气氛颇有几分沉闷。
待用过晚膳,薛夫人叫行酒令活跃气氛,因这回宋清音夫妇和施晏微都不在场,宋清和对着全然陌生的冰山美人,不大吃得开,那酒令行得颇为无趣,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
父女二人在宋府逗留三日,而后启程返回魏博。宋珩亲自将人送至城门口,调转马头往军中而去。
至傍晚时分,薛夫人差瑞圣去退寒居请宋珩过来说话。
瑞圣回来时满头的大汗,喘着粗气道:“回太夫人,家主尚未归家,冯贵道是这两日事多,约莫晚些时候回。”
薛夫人霜眉微蹙,摆手示意她退下。
一连数日,宋珩皆是二更天方归。
近来绥宁与凤翔多有不和,两位节度使皆有图谋对方地盘之意,凤翔因背靠山南西道,与之交好,遂多次挑衅绥宁,眼瞧着就要打起仗来,绥宁节度使恐不敌凤翔军,加急送了书信请求宋珩出兵相助。
宋珩与军师和程琰等人商议一番,恐宣武军趁机滋事,便派宋聿领两万兵马前往昭义驻守,再叫绥宁节度使以钱帛诱使天雄节度使出两万兵往左夹击凤翔,则此仗必胜。
待得了绥宁那边传来的准信,宋珩点三万兵马沿夏绥官道前往绥宁。
次日清晨,东方既白,薛夫人起了个大早,亲自为他整理盔甲,温声交代他莫要轻敌,千万小心刀剑;将人送至府门口,直至再也瞧不见他了方肯回去。
时光如白马过驹,转眼到了七月下旬,暑气渐退,白露将至。
宋珩大胜而归,此仗虽胜了,却也不是全无坎坷,那凤翔军中确有几元猛将,叫宋珩腰上和臂上皆负了伤。
大军行至军中已是傍晚,因天上还落着微冷的秋雨,宋珩辞别将士,不肯叫人相送,披上蓑衣斗笠,独自离了军营进城来。
此时城门已经下钥,看守城门的士兵见他亮出鱼符,连忙开门放行,十分恭敬地朝他拱手弯腰行了军礼。
宋珩眼光微微略过他,骑马不紧不慢地迈进城门,复又扬鞭催马;行至途中,却是调转马头,转而往城中靠汾水的坊市而去。
酒肆的后院,施晏微结束一天的劳作,更衣净面后取来琵琶练柳三娘新谱的曲。
窗外雨声潺潺,施晏微抱着琵琶往窗边的月牙凳坐了,橙黄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映在窗上,夜晚的秋风透过缝隙吹进来,烛光上下跳动,窗上剪影随之微晃。
柳三娘沐浴过后,听得这道琴音,穿上衣裙往她屋里走去,提裙下到三楼,见廊道处的一扇窗尚还未关,因外头雨大风紧,进前欲要去关窗。
才刚触到那叉竿,就见雨幕中,无人的街道上立着一人一马,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约莫是个身量高大的郎君,彼时头上戴着箬笠,遮去他的半张脸,看得并不真切。
不知怎的,柳三娘想到了那日在膳房外见到的那个郎君。
信手将那叉竿取下,往窗台处搁了。
柳三娘轻扣房门,施晏微问是谁,柳三娘朗声应答。
施晏微听出她的声音,当即放下琵琶,起身去开门,窗上的剪影陡然消失。
“杨娘子,你不知道,底下立着个怪人哩。这大晚上的,雨又这样大,眼下入了秋,他竟不觉得冷吗?”柳三娘一壁往里进,一壁与人纳罕说到。
一语落地,待施晏微撑起窗子往下看,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哪里还有什么怪人。
施晏微复又合上窗,因笑道:“你才说人家奇怪,人家就走了。有道是说‘曹操曹操到’,到了你这儿竟是‘说曹操曹操走’了。”
宋珩离了坊市,一路疾驰,归至宋府,天色已晚,空中乌云闭月。
薛夫人正要洗漱更衣,忽听婢女来报,道是家主已归。
疏雨便道:“如今夜已深了,太夫人且安心睡下,待明日一早,家主自会过来。”
薛夫人知他归了家,便觉安心,点头由疏雨扶着上了床塌,自是一夜好眠。
退寒居。
秋天的夜雨寒凉,冯贵恐宋珩受凉,叫商陆去烹一杯热姜茶与他吃,又叫备热水。
宋珩解下蓑衣递与冯贵,沉声吩咐道:“明日一早去库房瞧瞧那块紫檀木还在不在,若在,寻个制琴的老匠人制成上螺钿琵琶,不消多少银子,越快越好;若不在,重金现买一把上好的檀木螺钿琵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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