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居内已搭了家常的小戏台,自教坊司请来的伶人此时正于厢房里候着。
施晏微迈着缓步入内,将那食盒往案上搁了,朝薛夫人叉手屈膝行礼,语调轻慢:“太夫人止动万福。”
薛夫人满脸堆笑,平声道:“何需这般客气,快往二娘身边坐下吧。”
话音落下,施晏微平声道了个是字,继而转过身入右边的席。
宋清和看她过来,便与身侧两个锦衣华服的女郎站起身来,同施晏微互相见礼。
其中一个生得面若桃瓣眉似柳,身着织金石榴红裙,乃宋清和之表姊林二娘林莹,常往宋府里来;
另一个施晏微并不认得,但见其生得脸堆海棠、眉横翠岫,肌肤白如羊脂,发上金钗熠熠生辉,举止端庄文雅,不消想定是位出自世家大族的女郎了。
施晏微提裙往矮凳上坐了,将眼眸一抬,宋珩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正离了薛夫人跟前领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婢女往宋清和这边过来,倒像是就在她后脚进来的。
那道身影越压越近,施晏微不知怎的竟生出些不自在的感觉来,机械地随宋清和等人一道起身朝宋珩行了叉手礼。
只听宋清和翁声翁气地唤他二兄,随后热情地将施晏微介绍给他认识,“这位是三兄救命恩人的小妹,姓杨,名楚音,府上人都唤她杨娘子,二兄先前可见过她不曾?”
杨楚音,名字倒是取得不俗。宋珩稍稍侧目,淡淡道出两个字来:“不曾。”
施晏微因他这句扯谎的话微抬了眼眸,入眼的郎君生得鬓若刀裁、目如点漆,两道剑眉之下是高鼻薄唇,半点不似他的身形那般粗犷骇人,但因常年于战场上厮杀,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鲜血,周身便隐隐透出一股肃穆狠戾气之气来,且又不爱言笑,着实叫人难以生出亲近之意来。
此时的他一副沉静如霜的样子,仿佛那日在春雨绵绵的园子里,二人的确没有打过照面一般。
如他这般心思深沉之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施晏微打定主意,坐定后便不再理会他接下来的举动,端起白瓷茶碗轻抿一口茶水解渴。
宋珩见她坐回去了,不动神色地移开目光,抬手示意身后的婢女将东西呈上来。
橘白捧了一方朱漆檀木盒进前,高声念道:“合浦南珠一对。”
话毕将那梨木雕花方盒打开,两颗珠圆玉润、洁白无瑕,大小如龙眼的珍珠立时落入众人眼中。
如这般大的珍珠,必是深海老蚌所出,乃有价无市之物,却不知他从何处寻了来这样一对价值千金的珠子来。
施晏微从前只在购物软件上看过这般大的人工养殖海水珠,今儿个见着实物,且还是天然的,自是大饱眼福。
惊讶之余,施晏微又不由感叹起来:权贵们倒是贯会享乐,这些个奇珍异宝的背后,也不知凝了多少百姓的血和泪。
想到此处,施晏微的一双翠羽黛眉微折了折,却也只是一瞬,生怕叫人看出她骨子里那颗真实的灵魂来。
兴致霎时减了大半,施晏微放下手中茶碗,葱白般的指间捻起一颗红枣,又听另一道女声念出“金镶岫玉镯子一对”的话来。
施晏微再无去看那些稀罕物件的心思,眼眸微垂将那去了核的红枣送入口中。
宋珩不着痕迹地将这一幕给看了去,心中越发纳罕,自家小妹看那南珠时的欢喜眼神藏都藏不住,可眼前这位女郎呢?竟是夹杂着些不知打哪儿来的悲悯和惆怅。
不多时,宋铭和高夫人夫妻二人带着婢女进来,亦是先去拜见薛夫人,宋珩自去往男宾席的上首处坐了。
那宋洺因闲赋在家,整日里正事不做,一味地重色纵欲,房中姬妾颇多,是以高夫人同他关系算不得好,为躲清闲各住各院分房多年,只面上瞧得去,未曾撕破脸罢了。
宋清和对自己的这位“好耶耶”亦有所耳闻,加之宋珩和薛夫人时常耳提面命她无事少往她阿耶院里去,她便是再愚钝蠢笨,也知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了。
高夫人向来是同他多待一刻也嫌脏,当下便往宋清和身边坐下,强忍着恶心听他说完两句道贺的话,劝他快些入席去。
宋铭遂往男宾席而去,冷不丁看见宋珩坐在上首的位置,心里便有些不大痛快,虽说他承袭了大哥宋玠的官位和家主之位,可到底是晚辈,需得如三郎那般唤他一声叔父,他就那般大剌剌地往第一个位置上坐了,眼里又哪里有他这位叔父。
“叔父。”宋珩徐徐起身,施叉手礼。
宋铭心中虽不满,脸上还是挤出一抹笑意来,笑呵呵地道:“既是在自己家,二郎何需如此多礼。”话完往第二个位置坐下。
前些日子施晏微在园子里的池塘边看绿头鸭时,曾遇着过宋铭一回,隐隐感觉到似有人在不远处拿眼偷瞧她,遂转头四下张望,待宋铭膀大腰圆的身影入眼,施晏微旋即便被他那一对色眯眯的招子盯得很不舒服,礼貌性地朝人欠身施礼后,飞也似的离了他跟前。
这会子想起他那时候的眼神,施晏微就跟喉咙里仍旧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抬手从小碟子里取了颗糖渍梅脯放进嘴里。
最后过来的是宋三郎和祖十一娘,夫妻二人相携而来,说不出的亲密恩爱。
宋三郎对宋清和这位堂妹亦是百般宠爱,出手虽不及宋珩阔绰,却也十分大方。
一时开了席,薛夫人先叫宋清和点曲目,宋清和因爱读北朝史,心中敬仰如兰陵王高长恭那般的大丈夫,便点了《兰陵王入阵曲》。
施晏微从前只在小说和影视剧中听过此歌舞,却还未曾亲眼得见过,当下听宋清和点了这出,心中颇为期待。
分神之际,忽听上头坐着的薛夫人笑着唤她:“杨娘子,你是府上的贵客,也点一曲喜欢的来看吧。”
婢女闻言,便转过身来,将曲目单送与施晏微看。
施晏微垂头看那单子,被曲目上的《霓裳羽衣舞》所吸引,放出话去。
薛夫人年轻时就爱听这曲,因笑道:“杨娘子倒是同老身想到一处去了,你既替老身点了,这第三曲便由前儿不久才打了胜仗的二郎来点吧。”
于是那婢女又将单子呈至宋珩跟前。
薛夫人一双和蔼的杏眼落在宋珩身上良久,细细观察着他可有特别留意杨楚音,然而从他入席后,就未曾看过她一眼,便是自个儿特特提了杨楚音一嘴,他也未曾抬一下眼皮正眼去瞧她,似是对她毫无兴致。
如这般结果,薛夫人心中并不觉得遗憾,她本就有些摇摆不定,暗自思量倘若二郎瞧上她了,与他做妾只怕要委屈了她,可若要为妻,她到底是个无枝可依的孤女。
横竖又不是没有旁的人选,二郎不成,还有张三郎李四郎王五郎呢,焉知就没有另一个大的造化在前头等着她呢。
薛夫人方打定主意,宋珩那厢已漫不经心地点了曲《秦王破阵乐》。
待众人点完曲,便有鼓者、琵琶伎、琴伎并数名戴着面具的舞姬踏上台来。
琴音自弦上倾泻而出,舞姬随音而动,初时曲调缓沉,如冰下流水受阻,气氛低郁;忽尔鼓声响起,弦急音昂,如重甲骑兵持枪驰马,刀锋相触,散出铿锵有力的金石碎玉之声。
烛火应声被人灭去半数,灯光朦胧间,舞人自广袖中取出大红开衫半臂穿上,原本通体纯白的舞衣霎时变为上红下白,待灭掉的烛火再次燃上后,数位舞人脚下步伐整齐划一、急促沉重,雪白裙摆纷飞如浪,纤长双臂挥洒自如、柔而有力。
施晏微被那琴音和舞姿所折,仿若身临其境,陷入那场千年前的古战场之中,只觉惊心动魄,神魂俱荡。
相较于施晏微的沉醉其中,宋珩就要平静得多,他看过这支歌舞曲不下十数次,且又是久经沙场的,是以不过兴致尔尔。
方才薛夫人一直在暗中窥视于他,趁她这会儿听曲看舞,宋珩也拿眼去看她数回,见她不再如方才那般关注自己,这才心神具定,执起掐丝团花纹金杯与宋聿饮起酒来。
曲毕舞停,众人抚掌叫好,那些伶人有序离场,自去厢房更衣,预备下一曲。
趁着这档口,宋清和自斟一杯桃花酿,起身举杯敬过众人后,送至檀口处饮下大半杯,施晏微这幅身躯底子差,不善饮酒,是以不敢多喝,只饮半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有琵琶伎和舞人上场。不同于上一曲的装束,这一曲演出的舞者皆着翠绿罗裙,广袖如扇、衣袂飘飘,肩披白羽帔子,飞仙髻上以花钿羽钗为饰,身姿高挑窈窕,秀美如天宫仙娥。
但闻那琴音悠扬舒缓,有如珠落玉盘、玉碎昆山;舞姿轻盈曼妙,仿若燕子伏巢、绿柳展腰。
施晏微的一双明眸痴痴看向高台上琵琶伎的指法和舞人的舞姿,倒是不曾发觉有人正透过周遭数人拿审视的目光打量她。
入眼的女郎绿发堆云,发上银蝶如生、花钗斜插,身穿宝相花纹直领半臂褙子,下着小团花纹高腰褶裙,衬得那杨柳细腰越发不堪一握;眉横翠岫眼横波,脸主海棠檀口赤,肤如梨花白胜雪,端的是广寒仙子出蟾宫,棠花仙子下凡尘。
宋珩凤目微眯,仰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立起身来脚下无声地离了此间。
一曲舞毕,薛夫人方在一片掌声之中发现宋珩不知何时已离了席。
想来是半分都未将人瞧进眼里。
薛夫人偏头去看施晏微,不由轻叹口气,心中暗道:这等姿容的女郎竟也入不得他的眼,莫不是真要娶那等时间难有的绝色女郎不成?
空中明月横空,满庭春花初放。
宋珩立于迎春花荫之下,听风赏月,直至里头传来琴瑟合奏的破阵曲声,他方折身回去。
薛夫人见他回来,方稍稍安下心。旋即低声吩咐身侧的疏雨去问问他是否饮多了酒,可要用些醒酒汤。
疏雨得了薛夫人的命令,脚步轻移往他这边来,宋珩道他方才不过是觉着屋里闷出去吹吹风,无需用醒酒汤。
薛夫人观他面色无异,想起三郎说他是个千杯不醉的主儿,面上复又生出笑意来,心中寻思着二娘如今已是十六的年纪,也该张罗着物色人家了,等天气再暖和些,便可去城外办一场马球赛,邀上些女郎、郎君在一块儿顽,先挑几个合眼缘的是正经。
待歌停舞罢,窗外暮色渐浓,众人各自散去,宋清和亲自将两位女郎送至府外,自不必细说。
宋珩回至退寒居,冯贵正立在檐下看那鹞鹰剃羽,见家主归来,忙迎上前,道是有话要回。
橘白、商陆见状,识趣退下,宋珩径直往书房里进,冯贵连忙跟上,待回完话,宋珩也没个示下,反询问起杨娘子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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