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暮色浓重,天边升起几颗星子,白玉般的圆月悬于夜幕之中,如练的月华倾泻而下,照亮大地。
晚风透窗而入,火苗跳动。
宋珩握笔的手稍稍顿住,墨珠滴落在雪浪纸上,氤氲出一片漆黑的痕迹,他却好像没瞧见,漫不经心地搁下笔,看向隔扇上的倩影,沉声道:“进来。”
男人低沉却饱含磁性的声音透着一股上位者独有的命令似的口吻,施晏微本能地生出抵触的情绪,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此地,可手中的填漆食盒提醒着她,东西还未送到,她不该此时离去。
施晏微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双腿迈过门槛后,隔他老远就站住了,将那食盒往案上放下,叉手施礼,嗓音清脆:“家主,您要的酥皮樱桃毕罗。”
宋珩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愉悦之情,旋即搁下手中狼毫,抬首将目光落到施晏微纤瘦高挑的身躯之上,佯装惊诧,缓缓启唇问她道:“天色已暗,杨娘子怎的亲自过来?”
话音落下,施晏微顿觉安心不少,暗道宋珩当真对此毫不知情,今日发生的这一切,确是巧合罢了。
施晏微略思量片刻,平声答道:“冯郎君过来传话时,道是橘白家去了,商陆身上不舒坦,便托妾走上一遭。妾来至退寒居,本欲去寻崔媪送进来,不曾想人没找见,倒先走到了家主的书房外。”
“嗯。”书案那边传来宋珩轻轻的应答声,而后便是一阵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刺啦生,宋珩立起身来至施晏微的跟前,垂眸打量着她今日的装束:
身着桂子绿半臂,葡萄石榴纹红夹裙,裙摆垂于重台履之上,如墨的青丝绾成交心髻,发髻正中簪着样式普通的银钗首,两边各簪一只花树钗,简单大方,不施粉黛的娇靥如出水芙蓉般动人,清丽绝俗到叫人挪不开眼。
白嫩小巧的耳上可见细小耳眼,但却空无一物,脖颈处亦然。
那方螺钿匣中的饰物,她竟是一样也没戴。宋珩胸中陡然生出一股无名火来,面上却是半分不显,深邃的凤目如鹰眼一般地盯着施晏微清透如泉的双睛,似笑非笑地道:“杨娘子似是有些畏惧某,莫不是将某视作那等会无故伤人的豺狼虎豹了?”
施晏微被他盯得心中发紧,背上一阵阵的冒冷汗,强装镇定缓缓道:“家主多虑,家主乃护佑一方安定的雄主,妾怎会畏惧家主,将家主视作豺狼虎狼呢。不过是心中敬仰,是以有些拘谨罢了。”
雄主,敬仰。这四个字若从旁人口中道出,或许还能信上三分,可从眼前这位女郎的嘴里说出来,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若真是心中敬仰,必不会是这般表面恭敬,实则疏离的表现。方才她进屋的时候,就连来案前与他行礼说话都不曾做到。
她既打定主意软语相欺,那他也无需光明磊落了。
宋珩面上笑意愈深,眼底流露出如看宋清音、宋清和时那般宽和的眸光,尽量用柔和的语气与人说话:“往后在某跟前,不必这般拘谨。你与二娘原是差不多的年岁,在某眼中,倒也算得半个阿妹。”
一番话听上去无甚不妥之处,可施晏微心里就是觉得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劲儿,当下是一刻钟也不想在他面前多呆,复又叉手施礼:“妾知了。家主喜欢酥皮的毕罗,还是快些趁热用吧,妾先告辞。”
宋珩颔首示意她自便就是,施晏微如蒙大赦,当下头也不回地离了宋珩的书房,疾步往院子外头走,直到亭中的同贵出声叫住她,她才堪堪停下步子,张开双手任由清风穿过手指,带走掌心因为紧张握拳而生出的细汗。
同贵手里提着一盏小灯,并未抬手去照施晏微的脸,自然瞧不清她的面色和神情,只是疑惑问她:“杨阿姊方才是忘了我么,怎的走那般快。”
“忽的想起一件事来,倒忘了你还在亭中等我,这才走得急了些。我给你道歉,下回出府带你喜欢的小陶人给你赔罪可好?”
同贵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正是少年郎心性的时候,闻言笑呵呵地道声好,绝口再不提方才的事了。
二人一径回去,因施晏微没有拿灯,同贵先将她送回住处,这才提灯离开。
施晏微甫一进门,就见一道模糊人影坐在廊下栏杆处,待走近些,发觉来人是银烛,忙上前唤她:“银烛这时候过来,可是二娘那边有事寻我过去?”
银烛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摇摇头,随施晏微往屋里进,“明日是上巳节,林二娘下了帖子邀小娘子去参加探春宴,因林二娘有两位姊妹一道去,小娘子也想寻个伴儿,太夫人知晓后便准了你与她同去,方才已叫人去知会刘媪了。小娘子特意打发我过来告知你,明日辰正便要从府门口出发。”
探春宴,乃是开元年间高门仕女们想出来的春游活动,后从长安传至各州府,出行游玩的时间也从春寒料峭的立春至谷雨前后延长至春三月。
施晏微正好也想出去透透气,只是这段时日告假的次数比先前频繁些,倒叫她生出些愧疚来,当下便打算明日多带些铜钱出门,也好给膳房的众人买些东西作为补偿。
“你且回去告知二娘,就说我已知晓,明日定会提前一时半刻在府门外等候。”
话毕,二人又寒暄一阵,银烛自去黛岫居复命,一夜无话。
次日,施晏微于晨光熹微时起身,自去烧了热水洗漱,再往妆镜前坐下,破费了一番功夫方将及腰的青丝梳成单螺髻,簪上薛夫人送与她的银蝶步摇钗,斜插两支鎏金银钿头,耳上一对成色普通的珍珠耳坠,淡扫峨眉轻点绛唇。
一时穿戴齐整,来至府外,宋清和尚还未至,倒是遇着了前去官署的宋聿,因今日是三月三上巳节,官员皆休一日,施晏微停下脚步,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随口问他一句,“三郎君这是要往何处去?”
“官署里积了些事,需得过去忙上半日。二兄瞧着似是出去的比某还要早些,杨娘子可见过他不曾?”
施晏微摇摇头,施叉手礼与人道别。
宋聿骑马离开不久,宋清和后脚便乘坐朱漆步辇而来,小厮站定后落辇,宋清和笑盈盈地踏下辇来,“我没来迟吧。”
施晏微莞尔一笑:“不迟,时候怕还有早的呢。”
说话间,已有媪妇挑开马车的帘子,画屏扶着宋清和上车,便又要去扶施晏微,施晏微先谢过再婉拒,自个儿提裙上了车。
前边有宋府的侍卫骑在马上开道,待画屏、银烛、小扇三人坐上后头的小车,一行人往城外而去。
汾水河畔,绿草如茵,佳木苍翠,放眼望去,但见重峦叠嶂、水韵幽幽,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宋清和才刚提裙下车,便有数位仕族女郎迎了上来,大家互相见过,忽听一道女声笑问她道:“宋二娘,这位娘子是府上新来的女郎吗?怎的去岁不曾见过。”
“这位是我三兄救命恩人的胞妹,去岁秋天才来的太原,孙九娘自然不曾见过了。这会子既见过了,你们也同我唤一样她杨娘子就是。”
因宋珩乃三镇节度使,手握北地兵马重权,称霸一方,宋家在太原城中可谓风光无两,颇受氏族的敬重和追捧,那些个女郎闻听施晏微乃宋珩胞弟救命恩人之妹,自然不敢轻视,皆叉手与人见礼,“杨娘子。”
施晏微回以一笑,亦行叉手礼。
宋清和在一旁掩嘴笑,待她们互相见过礼,旋即将几位女郎介绍给施晏微认识。
不多时,林家的马车往这边过来,宋清和与林家女郎互相施礼,见人来的差不多,各自吩咐自家婢女小厮将车上载来的帷幕、小几盘碟、瓜果吃食等物安置好,随后沿着林间小道闲步踏青。
是日,宋清音与孟芙在薛夫人处用午膳,婢女们捧来茶水、唾盂、巾帕等物。
薛夫人漱完口洗了手,仍不见孟黎川过来,因问道:“九郎去了何处,怎的不与你一道过来?”
宋清音搁下手里的茶碗,将口中茶水往唾盂里吐了,笑道:“他才到任,诸多事务尚还不算熟稔,休沐日也常往官署里去查阅旧年的卷宗,阿婆无需忧心他。”
说完将手没入水里净手,再取来巾子擦手,“依儿看,也该为二兄的终身大事多多思量思量了。”
疏雨最是心细如发,当下听宋清音将话题引至家主身上,忙与身侧的堆雪使眼色,领着另外四个婢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薛夫人点点下巴,就听宋清音接着往下道:“长安水边多丽人,咱们汾水水畔的也不差什么呀,阿婆何不叫人去府外侯着,倘若二兄回的不晚,便叫他去城外的汾水河畔接日暮方归的三娘,说不准就能遇上合眼缘的女郎,若为氏族女,自可说与二兄为妻,若出身清白门第低了些,与二兄做贵妾倒也使得。”
“大娘说的有理,既如此,便叫疏雨去府外侯着罢。”薛夫人浅笑着说完,高声唤疏雨进来,令她去府外等候二郎。
疏雨应下,自去了。
午后,宋珩自军中归府,虽已卸了身上的甲胄,玄铁铸的长剑却还悬于腰际,魁梧的身躯稳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气势如龙似虎,不怒自威。
疏雨心中生畏,连忙迎上前,欠身与人叉手行礼道:“禀家主,太夫人请您往城外的汾水河畔去接小娘子归家。”
话音落下,但见宋珩面色微凝,眉眼冷峻,显是对那处毫无兴致,不大想过去。
他身旁的冯贵却是心细,当下只将眼珠一转,想起小娘子素日里是个喜伴儿的,轻笑一声,因问道:“小娘子是与何人一道去的?”
疏雨略思忖片刻,缓缓道出几个字来:“似是杨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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