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白术修魔之前,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是以在场众人里,竟然还是秦顾了解他最多。
而大殿里其他人都在看他,显然在等着他的安排。
秦顾想了想:在贾富商府中,他故意说出自己要“铲除妖物”,不只是为了趁其放松警惕好抽取记忆片段,更是为了说给藏在暗处的乌鸦——晏白术听的。
但以晏白术在原著中的表现,不可能不生疑。
所以,做戏要做全套。
秦顾向其余几人抱拳,“此事成败只看今晚,各位,还请助我。”
光凭他和季允,对上被魔修炼化的蝉娘,未必稳操胜券;
但青松观擅长收服妖物,青狸一同前往,事半功倍。
至于青鱼,作为代理观主,青松观弟子的调动,就全靠他了。
离入夜还有些时间,秦顾打算回房养精蓄锐。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猫一般轻的脚步声。
秦顾微微侧身,果然看到季允跟了上来。
才十四岁的少年只到他肩膀,季允抬起头:“师兄打算怎么做?”
秦顾确有打算,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怎么想?”
虽然双喜娘娘案全程都由他在主导,季允存在感不强,但秦顾还没忘了,这本书的主角是季允而不是他。
主角的态度至关重要,如果季允没来找他,他也打算找时间问问季允的意见。
似是没想到秦顾将问题推了回来,季允沉吟片刻:“师尊和长老们教导我们,妖物与魔修为祸人间,当杀无赦。”
说这话时,季允的眸子黑得像一片没有情绪的深渊,秦顾的心跳都有短暂停滞。
季允的答案出乎意料,秦顾吞咽了一下,喉间干涩。
季允望向他的眼睛:“师兄,妖魔是可以被宽恕的么?”
妖魔显然囊括了妖物和魔修,联想到季允未来会是妖魔之尊,秦顾的唇角微微抽搐——
这是什么送命题?!
但秦顾也不想说冠冕堂皇的空话,如实道:“自然不能,但凡事皆有例外,晏白术将蝉娘炼成妖物,该诛的不是蝉娘,而是晏白术。”
“...”季允的眼睛眨了眨,“多谢师兄赐教。”
又说:“师兄肩伤未愈,好好休息。”
转身离开时,不知是不是秦顾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季允的眼眸亮了亮,与此同时,耳边的机械音雀跃道:
【任务成功率为:7%】
又上升了2%!
虽然这挤牙膏般的上升让人看着着急,但...至少说明他没有说错话。
太阳逐渐西沉,秦顾的房门再度被敲响。
打开门,秦顾下意识唤:“青...”
定睛一看,来人双目虚空,仿佛蒙了一层阴翳,当即改口:“青鱼师兄。”
青鱼向他拱手,从腰侧解下一个经文浮动的葫芦:“给。”
这是收着地魂的伏魔葫芦,秦顾伸手接过,剧烈的震动旋即传来,好像一尾游鱼在鱼缸内剧烈挣扎,魔息滂沱如浪涌,与符文相撞发出铮鸣声。
随着冲击越来越强烈,伏魔葫芦的底部竟出现一道裂隙。
伏魔葫芦快要困不住地魂了。
青鱼的唇瓣碰了碰:“...”
这个面无表情的代理观主似乎很是纠结,最终只是用不赞同的眼神注视着秦顾。
青狸不在,秦顾却难得理解了青鱼的意思。
秦顾将地魂带去竹林的决定,青鱼并不认同。
原因无他,青松观是霖安城灵气最盛的地方,伏魔葫芦尚且摇摇欲碎,若是带进竹林与妖物重逢,恐怕顷刻间就会破碎。
那个时候,他们岂不是更加危险?
秦顾怎会没想到这一层,却并未解释,只是抬手,让红光凝聚指尖,金色叠罩在青色之上,为葫芦又加了一道束缚。
道:“放心吧,青鱼师兄,我自有分寸。”
青鱼见状也不再追问,从袖中取出一沓符箓:“带着。”
这便是完全交付信任了。
秦顾喜出望外,而更让他惊喜的是:“青鱼师兄,原来你会说词语!”
“...”青鱼沉默了一下,“嗯。”
二人谈话间,风吹来云雾,遮住落日,唤醒月辉。
与雾一道散逸的,还有几不可闻、却异常肃杀的魔息。
秦顾将伏魔葫芦系在腰间,仰头看向空中圆月:“该出发了。”
失踪案到底还是影响到了城中百姓,入夜的街道行人寥寥,街道两侧不断有浓雾翻滚。
青狸紧张地握紧拂尘:“少盟主,我怎么感觉情况有点儿...”
白雾森冷,寒入骨髓,显然不是自然变化,而是魔息入体导致。
秦顾搓了搓手掌,吐息间都是白霜:“情况不太妙,但来都来了。”
青狸:...
这话是该这么用的吗?他是不是上了什么贼船?
正想再说什么,秦顾突然轻轻“嘘”了一声。
浓郁的雾中突然出现了人的影子,一个、两个...
青年男女成群结队,如一排排浩荡的游尸向着城外而去,一呼一吸之间,步伐分毫不差,就连摆臂的幅度都完全一致。
周遭极为安静,只有整齐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响起,死白的月光偶尔穿透迷雾,平添几分诡异之感。
饶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秦顾还是感到寒毛倒竖,他控制着面部表情,示意其余人跟上。
一路混在人堆里出城,距离竹林越近,雾气就越发浓郁,走到后来,就连在身旁几步距离的人都看不见了,厚重的迷雾甚至隔绝了声音,耳畔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
湿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寒冷。
又往前走了段距离,女子的吟唱悠悠传来:
“家常饭粗布衣,
知冷知热结发妻...”
来了!
风吹雾散,女子绰约身姿在竹林间浮动,秦顾赶忙低下头。
身侧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粗布衣摆出现在视野边缘,秦顾放松了些——
他认得这片布料,为了更好地混入受蛊惑的人群,他们提前换上了布衣,此刻向他靠近的,显然正是季允。
再偏头往后看,青狸在他左后方,脸上写满了紧张。
“负心郎呀负心郎...”
鬼影重重,一时分不清是竹叶的倒影还是亡魂在游荡,蝉娘旁若无人地在竹林间唱着,时而嬉笑时而哭泣,她的声音极为尖利,让人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竹林间的气氛陡然变了,萦绕的魔息像得了指令似的,全部聚拢起来;
秦顾低着头,眼前蓦地出现一双沾满泥土的绣花鞋。
一只指甲发黑的手捏住他的下巴,秦顾被迫抬起下巴,视野一点点上移,便是破烂的罗裙、惨白的肌肤与脖颈间发黑的勒痕,再往上,一张似哭似笑的、涂满脂粉的脸,正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他逼近。
魔息带着腥咸的风向他袭来,体内灵力本能地想要抗拒,被秦顾咬牙止住,任凭魔息顺着他眉心的枫叶不断侵入。
蝉娘的唇角上扬到几乎要将整张脸撕裂,她轻轻吹了口气,最后一缕魔息也钻入秦顾眉间。
蝉娘吟哦似是叹息:
“好一对情真意切真鸳鸯,羡煞我呐...”
来不及质问蝉娘口中的“鸳鸯”是指谁,意识就坠入一片沉闷的黑暗。
四周的景象溃散又重聚,秦顾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戏台之上,台下尽是熙攘的看客;
繁冗的戏服好似木偶的提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随着锣鼓丝竹声舞动起来。
“...可恨他一朝成富贵,忘恩负义弃结发...”
唱词出口,心下一震——
这分明是女子声音,吴侬软语,情意绵绵;
再一转头舞袖,台上铜镜映出人的面容,镜中人浓妆艳抹,眉目含情,就是蝉娘!
来不及细看,身躯又自己行动起来,一曲唱罢,台下掌声雷动,而秦顾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在看客中转动——
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正满脸笑容地向他挥手,定睛一看,这男子的眉眼轮廓与贾富商极为相似,只不过看着年轻许多岁,尚未发福。
胸中好似有热意上涌,知晓真相的秦顾险些呕出来,被迫朝贾富商展颜一笑。
情况已经很明了,他的灵魂正寄居在蝉娘的躯壳内;
而看这郎情妾意的样子,二人显然正在热恋中。
秦顾试着调动灵息,一点一点尝试获得身体的控制权。
而蝉娘已经下了台,直直奔向人群中的贾富商,二人紧紧相拥,贾富商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已打算进京赶考,只是...我身上的钱,恐怕支撑不了我到京城的。”
蝉娘道:“官人莫担心,我还有些存银,再将行头当了,总能给你凑齐的。”
贾富商深情地抚摸着她——现在是秦顾——的脸:“蝉娘,等我考取功名,一定给你个名分。”
秦顾心里呵呵冷笑,此时的蝉娘深陷甜言蜜语的陷阱,怎么可能想到未来等待着她的是何种悲惨结局。
但他却知道,贾富商这句轻飘飘的承诺,没有半个字兑现。
他没有考取功名,而是成了霖安的富商;
他身边莺莺燕燕围绕,早已忘了远在他乡、散尽家财为自己筹集盘缠的结发妻子。
景象转换,秦顾从蝉娘的视角重温了一遍她是如何典当掉全部行头,又是如何为了借钱而低声细语、受尽冷眼。
但胸中涌动着的情感却告诉他,此时的蝉娘是幸福的。
送别的那天,贾富商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与蝉娘的长发绑在一起,放进破布锦囊送给了她。
——正是从双喜娘娘像中掉出的那一枚。
锦囊被蝉娘贴身收着、日夜抚摸,有一点点破损便仔细用针线缝好,而她自己身上穿的衣物却早已满是破洞。
起先,贾富商还会传信回来,蝉娘不识字,便到处求人念给她听,脸上满是幸福的笑;
后来,信渐渐少了,蝉娘日日都在村口等着,却再也没有信传来。
蝉娘依旧每日都等,一等就是十年。
热烈的情感从未发生改变,痴情如此,连秦顾也不忍苛责。
——事情的急转直下,发生在第十一年,也就是幻境外的这一年。
有书生落榜回来,见了蝉娘,犹豫良久,对她道:“你别等了,你那郎君...早成亲啦!连妾室都纳了好几房!”
巨大的茫然席卷过来,秦顾感到心脏被刀割一般的疼痛,这是属于蝉娘的情感。
然而事实上,正因为此刻的他能与蝉娘感同身受,反而能清晰地感知到,在她的内心深处,早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在欺骗自己,直到此时此刻,他人的好心相劝,将她的心脏撕扯得鲜血淋漓。
秦顾无能为力,明知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却只能任凭蝉娘坚定的声音从嗓间溢出:“我要去当面问一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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