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风和日丽,曲江碧波荡漾三十顷,烟波明媚,杏花盛开,莺啼鹂鸣。
江畔东边是芙蓉园,属于天子的曲江离宫,能从城墙的夹道直通兴庆宫。玉楼金殿临水而建,水上黄鹄起舞,白鸥惊飞。
西边长堤绵延,杏园便在江畔,江水中有小洲,洲上立着个亭子,今科进士们便是要在此举办曲江宴。
皇帝若摆驾芙蓉园,登上紫云楼,恰可看到杏园的景象,正是与民同乐。
这是长安百姓一年一度的盛景,既能看到文采风流的进士,又能借着春日踏青;
商贩们可以趁机卖货物;达官贵人们则可借机攀关系、招女婿。
中午,众多车马已驶向曲江,可谓是绮陌香车似水流。
也有许多名门闺秀没有去雁塔,早早便在曲江踏青漫游,轻盈地在郊野明媚的阳光中飞舞。
小娘子们用彩练搭起帷幔,在其间斗酒行令,有时则跑出来蹴鞠、踢毽,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身姿曼妙,动作蹁跹,香气袭人,春色满江畔。
“雁塔题了名,进士们要来了!
裴六娘、卢四娘、杨二十三娘、崔十八娘、李九娘等人都在杏园小中洲附近,纷纷停下动作,踮起脚尖向远处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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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们打听了各种消息,兴冲冲地跑来说。
“听说了吗?状元郎只作了一句诗,使诸位进士都不敢题诗了。
“怎么会?”
“廿七人中最少年,都说状元郎狂傲,一人才气,压过所有进士呢。”
“太狂了,太狂了….....
杜家姐妹正从附近路过,听得这一句惊呼,皆是愣了一下,像是无法面对“太狂了”
这三个字,对视了一眼,牵着手匆匆走掉了。
跟在她们后面的是杜五郎,这种小娘子聚集的艳丽场面他着实不太习惯,走路都手足无措,只好抱着篷布匆匆跑过。
远处,随着进士们的队伍渐近曲江,首先传来的是漫天的呼喊声。
“薛郎!薛郎!
“何必要出这么大风头?”杜五郎喃喃着,心想还好没有让薛三娘过来。
他挤过人群,在杏园中坐下,回过头一看,只见方才那些名门闺秀似乎要争吵起来了。
那是辟白?
“不是说官奴出身吗?薛白竞有这般风采,嗯,倒配得上我们观王房。”
“喊,有人面皮真厚,对着我家挑选的女婿发痴呢。
“你谁呀?怎就你家夫婿了?
“一群没羞没臊的,去打听打听闻喜裴家与薛郎是何关系,我才是最先的。”
“知道我是谁吗?我阿翁为了点薛郎为状元都被贬了,他能不娶我吗?
崔家这般哄你的?除了这张面皮,你没长脑子是吧?”
“你骂我?呀,你骂人?!”
“喊,骂你怎么了?
“别打了!哎呀,小娘子们别打了。”
“贱婢敢捉我头发……快放开!放开!
“放开我家小娘子……”
婢女们纷纷叫喊着上前去,有的想要拉住自家小娘子,有的却趁机捏别人一把,登时乱作一团。
杜五郎还从未见过这种震撼的场面,瞪大了眼,只觉一双眼睛根本看不过来。
先是金钗落在地上,之后一只绣鞋飞起,掉落在杜五郎面前。
他俯身想去捡,一名小婢女飞奔过来,捡了绣鞋就跑,还骂他一句。
“看什么看,长成这样还想吃天鹅肉!”
皇家芙蓉园中,紫云楼磋峨高耸,俯视绿洲,遥望曲水。
戏台已经搭好了,今夜待比试的两套班子已在做准备。
圣人亲自排练的梨园子弟们在戏台的东面,搭着帷幔,不让人看到妆扮。
“腾空子怎还不来?
偶尔有乐师调试琴弦,拨动出极为动听的曲乐,引得薛园戏班这边大家纷纷紧张。
“定是去看薛郎游街了,状元郎呢。”范女低声道:“那般相貌年岁高中状元,想想也教人荡漾。”
念奴小声提醒道:“还得御前献唱,莫只想着这些了。”
“喏,崔小娘子。但你却要想着这些,这戏才唱得好呢。”
远处传来了呼喊薛白名字的声音。
念奴抬起头看了看,想到在紫云楼上即能看到杏园,不由好奇,提着裙摆,踩着楼梯上去。
楼梯很长,登上楼,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宫娥们如同忙碌的蜜蜂,正在不停地来回穿梭,满眼都是鲜艳的彩裙与白晳的肌肤,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大胆!谁让你跑上来的!”有宦官注意到念奴,当即叱了一声。
念奴吓了一跳,连忙跪倒,应道:“奴家知罪,这就下去。”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另一边的楼梯上,恰有一妇人听得动静过来了。
“何事?”
念奴偷偷抬眼瞥去,恰与这妇人对视了一眼,对方真是好美貌,身材窈窕,不施粉黛,一双美目顾盼生辉,似觉她有趣,眼中浮起了风流笑意。
她知道这是谁了,一定就是与薛郎交好的那位虢国夫人了。
“这般漂亮一个小娘子,你叱骂她做甚,吓到她了。”
杨玉瑶挥退了那宦官,俯下身,轻轻捏着念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了一会,笑道:“我知道你是谁,可是薛郎的莺莺?
“奴家…….
“真美,娇滴滴的,我见了都心疼。起来吧,跑到这楼上来,莫非想看看杏园。”
念奴好生惊讶,问道:“虢国夫人怎知奴家在想什么?
“我也是你这般过来的,怪可怜的,小小年纪最是爱热闹,不能过去看状元,得在这演练。来吧,我领你去看看。”
“奴家不敢。”
念奴还在胆怯,杨玉瑶却已拉过她的小手,轻轻抚了两下以示安抚。
“别怕,你是薛郎的人,便是我的人,”
“喏。
念奴感到她的手滑滑的,鼻间还能闻到她的香气,觉得虢国夫人待自己真好。
不曾想,却是被带到了贵妃的梳妆处。
念奴一见到杨玉环就看呆了,心想这般绝色的大美人,难怪圣人要抢呢。
“哪来的小娘子,真漂亮。”
“薛白的崔莺莺,我带她来看看状元的风采。”
“角选得真好。
杨玉环正坐在窗边看着杏园,由着张云容为她梳头发,眼神显得很是雀跃,根本不在意念奴忘了行礼之事,招手道:“你快来,可有趣了。
杨玉瑶到窗边看着,讶道:“打起来了?怎的回事?”
“你说是怎回事,争状元郎为夫婿呢。”
“喊。”杨玉瑶不由笑了笑,道:“一群粗蠢丫头,也想碰我的“义弟’。”
往日她倒也还顾得上遮掩与薛白的交情,如今见了这场面,实在忍不住得意,神态语气便有了不同。
杨玉环有心逗她,问道:“往日都是我们的义弟,今怎又成了你一人的?
想到那些小娘子争抢的状元郎今夜还不是得替她卖力,眼中神彩愈发不同,耳朵都有些发热。
此时目光望去,薛白骑马而来,万众瞩目,风采无双,杨玉瑶也是目眩神迷,再“问你话呢。”
“自然是我们的义弟。”
“若只如此,你脸红什么?”
“没什么。
姐妹干脆将身边宫婢支开,让张云容、明珠带着念奴到另一扇窗户去看。她们则低声说些体己的话。
“三姐收敛些神态,一会开了宴,莫教人看出来。”
“嗯,我知道的。
还红看脸,就那么好嘛?
“你说呢,他狼一般的年纪....
念奴忍不住又往贵妃与虢国夫人那边偷瞧了一眼,因为她们那种韵味是她这个年纪所没有的,不由好生羡慕。
她平时在薛宅排戏,偶尔见到的薛白都是沉稳严肃的模样,此时不由在想也不知
薛郎在虢国夫人面前时是如何模样,愈发觉得崇拜,有种女儿家生当如是之感。
杏园内,进士们已在中州落座,准备曲江赋诗。
紫云楼这边,圣人也马上要升座开宴了。
杨玉瑶再次拉过念奴,取笑道:“好了,看也看过了,你若喜欢看状元郎,下次到我府里来看。且快去排戏吧。
“喏。”
念奴乖巧地行了万福退下,心想自己就住在薛园,为何要去虢国夫人府看薛郎,想必是虢国夫人说笑呢。
杨玉环看着她退下,莫名地却有些捻酸,嗔道:“今夜她唱崔莺莺,明朝便要名传四海了。说来,薛白几次递上来的曲词戏文,皆不是给我唱的。”
“哪能呀?”杨玉瑶忙道:“上次那《水调歌头》便是特意给你写的,不想,被梅妃抢了。这次,他又特意写了戏文给你唱。”
她连忙招手,让明珠将书卷呈上来。
“过去闹了许多事出来,长安哪个不知这状元是谁捧出来的,他岂能忘了你?”
“喊。”杨玉环先扫了一眼,道:“这是故事,却非戏文。
“先有故事,再谱戏文,你听我给你唱。”
杨玉瑶在姐妹中唱功是最弱的,此番却是练过,柔柔抬起手来,唱道:“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
杨玉环一听这曲子就觉新鲜,登时笑靥如花,再翻那卷轴看了一会儿,方觉得这次真是适合她唱的。
她嘴里却不饶人,道:“眼下说这些可无用,唱词若写得不好,我是不依的。”
“说正事。”杨玉瑶道:“今夜比戏,我们这义弟若是输了,可就要被赐婚给和政县主了。
“他总该娶妻的,三姐还能拦着不成?
“娶谁都好,却不能娶宗室,方才我也与你实话了……..若他娶了个悍妒的,总归不妥的。
“正好,三姐也该收敛些了。”
“辈分乱了不是?
“咦。”杨玉环奇道:“你还顾着辈份?”
杨玉瑶无奈,贴上前撒娇道:“戏好戏坏,不过是你一句话,帮姐姐一把如何?
“我岂好让圣人输了?何况乐曲高低旁人岂能没数的,偏袒得太明显,惹烦了圣人,有甚好结果?
可还有一桩礼物送你,快,拿来…….
杨玉环本以为薛白的礼物也是些金银玉器,不想,却只是稀松平常的布料。
“这是衣衫。”
“我还能缺衣衫不成?他不知宫中多少裁缝为我缝制衣衫。”
“再多裁缝也缝不出这样一件来,你穿上都不知该有多美。”
姐妹俩转到内堂,试了薛白送的新衣。
许久,等杨玉环再转出来,穿的却依旧是身上原来的那件裙子,是否喜欢也不作态度,只说不宜这样的场合穿。
紫云楼大殿内,李隆基也落座了。
他坐的这个位置高高在上,从宽阔的大门就望到杏园的盛景。
而进士们赋了什么诗,也会马上递上来。
如此与民同乐,竟真有一种坐在天上俯瞰人间之感……李隆基觉得自己是人间的神,不是没有缘由的。
待杨玉环梳了妆过来,李隆基便笑道:“朕听说三姨方才又见你了,可莫是向太真行贿了?
“还真是。”杨玉环也不瞒着,应道:“我刚得了状元郎的一则故事,比戏时,圣人若不能赢他很多,我可要偏袒义弟了。”
“哈哈哈,朕便赢他很多,又有何难?”
李隆基朗笑几句,转头看向杨銛、杨钊,道:“你们看到了,薛白中了状元,马上就不想着朕了,只知道讨好贵妃,有故事也不给朕,与胡儿一个样子。”
“阿白马上要有官身了,毕竟不同。”杨钊赔笑着。
这次,李昙代表几家权贵收买杨钊,希望掌握竹纸的制造。杨钊答应下来,收了好处,但多亏了元载提醒,他观望了几天。
元载还没进宫,杨钊得了风声,第一件事就是把得到的好处转移到太府库藏。
圣人问起,他也给了一个解释。
——“李昙欲造竹纸,刊印长辈文集,出钱向将作监买竹纸工艺,臣认为造纸技艺当普及于世,遂教他造纸。至于‘封锁工艺、提高纸价’,乃是这勋贵子弟异想天开,他岂有可能拦得住旁人造纸?待天下纸坊愈多,纸价自是要降的。臣是无赖出身,昧了李家一些钱财,圣人恕罪。”
李隆基虽心知肚明,却对杨钊还算满意,一是杨钊没有迫不及待给世家做事,二是钱确实是送到了太府。
果然是每个臣子为官处事方式不同,李林甫勤勉,忙于庶务;王鈇有魄力,擅于征税;杨銛善用人,榷盐、造纸,有些新的办法;杨钊油滑,听话,懂得敛财。
倒不知往日的薛打牌,当了官以后又是怎样风格?
眼下薛白未有官职,还看不出什么来。不过可以从他面对世家拉拢的态度,一窥端倪。
世家当然要把薛白招纳过去,以消弥今科春闱的影响。那么,薛白最好的应对办法,该是比戏故意输了,由圣人来赐婚,将这个难题抛出去。
这就是一个聪明的臣子的做法。
故而李隆基自信自己能赢。
当然,只从音律上而言,他也有极大的自信....
曲江上,有画船缓缓而过。
南曲名妓王怜怜穿着彩裙,赤着脚站在船头,显出白晳的肩膀,双臂悬着铃铛,翩翩起舞。
曲乐声中,她一首一首地唱着进士们的新诗,终于,唱到了状元郎的诗,她声音陡然一高,舞姿更加曼妙起来。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歌声传开,江畔又是一阵欢呼。
状元郎今日先是在大雁塔以一句诗压住了众进士,到了曲江又是一首诗彰显了狂傲。
但当大唐的进士就是该这么狂。
“好诗!”李嘉祐朗笑不已,道:“我敢说,天宝七载这场科举必能载入史册,一则,状元郎今日的诗句太好了。”
他提起酒杯,动作豪爽,笑容里带了些促狭之意,又道:“二则,竟有小娘子为争状元郎青睐大打出手,哈哈,掷果盈车,魏晋风骨。”
薛白道:“从一兄过誉了。
杨誉心情难过地在一旁喝着闷酒,一听便知李嘉祐要给族妹引见了,他也终于想起了娘亲的叮嘱。
心里再不情愿,但世家子弟的一切都是家族给的,这种吩咐必须照办。
“薛郎。”
杨誉艰难地开了口,勉为其难地挤出笑容,道:“薛郎风采引得杏园混乱,我阿妹也因此摔倒了,你该给我个交代才是啊……哈哈。”
原本最后一句就是以玩笑的语气说的,但实在不像,他只好再干笑两声。
李嘉祐则洒脱得多,一把揽过薛白的肩,笑道:“薛郎莫听他胡说,我为你引见我堂妹,她可是美若天仙。”
曲江宴本就是选婿的盛会,气氛一烘托,众人纷纷起哄,要引见自家的妹妹。
主持宴会的官员们也是乐见其成,抚须朗笑,如裴宽、陈希烈等人也打算凑个趣。
薛白不住摆手,翻来覆去都是“功业未成,何以为家”之类的话。
“哈哈,状元郎太过拘谨,今日也不要你向谁提亲。”李嘉祐笑道,“只须将你这一支牡丹花,赠于杏园中一位贤淑佳人即可。
“好!
“探花使正该赠花!”
众人纷纷喝彩。
让薛白当众给这些名门闺秀其中一人赠一枝花没什么,却也是一种表态。表了态,其它的,大可等比过戏了再谈。
薛白终于不再推拒,拿起那支作为探花使标记的牡丹,起身,向那些小娘子们走过去。
裴六娘眼看他向自己走来,不由激动地把双手捧在心口前,心跳得厉害。她已听裴宽说了,有几家勋贵今日定会将薛白架得下不来台,裴家想选婿是有可能成的。
她可是为了他打架了,名门闺秀牺牲到如此地步,当值一支牡丹。
薛白走到她身前,然而,脚步却没有停留,继续往前,直到出了杏园。
周围惊呼声大作,在杏园外待着的小娘子们,身份显然要比那些权贵之女低一薛白目光扫视了一圈,寻找着青岚的身影,之后,他迈步上前,将手中的牡丹花递了出去。
周围顿时一片嘘声。
“郎君,我.…”
“快接。”
一旁的颜嫣也是很兴奋,催促道:“快接快接。”
青岚一张脸红得厉害,双手颤抖,缓缓抬起接走了那支牡丹。
当着众人,她不敢看薛白,转头一瞧,求助地目光看向了颜嫣,只见颜嫣满脸都是笑意,才不怕周围众人的嘘声。
青岚连忙拉过她的手,以央求的目光请她快带自己到车厢里。
紫云楼上,连李隆基也被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吸引了,端着酒杯出了大殿,凭栏而立。
“这小子是将牡丹花递给了谁?”
“回圣人,暂时还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看车马该不是大富人家。
“他倒是不肯低头。”李隆基嘴角微扬,随口道:“既然一家都不想娶,那便由朕来替他赐婚罢了。”
这位天子大笑着,转身步入紫云殿,双手微微张开,有种一切尽在掌控的霸道。
大唐盛世,曲江欢宴,如此风流绮丽之情景,让人意气风发。
“传旨下去,中洲小宴已罢,紫云楼戏曲开唱。”
“圣人口谕,召状元薛白入紫云楼!”
薛白遂整理了衣衫,从江畔的那些布衣平民当中穿过,绕过茂林修竹,步入了曲
江离宫,登上紫云楼。
步入大殿,放眼看去,座中衣冠皆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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