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船团前端单位遭受损毁的报告仍然在不断传来,但随着整个船团的逐步减速以及前哨编队有计划的后撤,这股可怕的损毁浪潮终于渐渐有了放缓的趋势。
然而前哨单位暂时的安全并不意味着这股令人不安的风浪已经在船团内部止息。
数以亿万的文明成员在等待着船团的头脑们做出决定,在等待着一个答案,以及关于未来方向的指引。
是停下这已经持续了漫长岁月的大远征?还是调转方向,让船团去寻找起航者所留下的信标之外的新航路?还是……
如以往漫长岁月中船团在面临每次挑战时一样,依靠凡人的智慧与力量寻找出路,继续前进。
最高评议团被生成了数次,以往每个世纪都不一定会举行一次的最高级别会议在这几天内密集召开;那些最古老的不朽者们被从矩阵中唤醒,或从各自的休假中召回,年轻的新生代们现在需要这些伟大的文明先驱们来协助对局势进行判断;各个船团枢纽的领袖,各个机动行星和方舟的执政官们也在紧急磋商,不断将各个节点的情况汇报至最高评议团,同时关注着前哨单位最新传回的各种情报。
而在这同时,船团的“触觉”也在不断向前进行着试探,一支又一支边际漫游者队伍从前哨基地出发,用各种不同的航行方式进入船团前方那片看不见的“毁灭地带”,一点点测试着航行的极限,并传回宝贵的数据,这些数据又被送往枢纽星团,送往指极星导航方舟,成为船团头脑以及导航员们判断局势的重要参考。
而随着数据越来越多,它们所勾勒出的“前路”也越来越令人不安。
于是,一次特殊的会议终于召开了。
神经网络深处,最深层古老空间内,一片无边的纯白花海正笼罩在晴朗的天光下,随着微风吹拂,遍及整片旷野的白花微微摇曳。
一只散发着圣洁气息的巨大白色蜘蛛漫步走过花海,编织着这个古老网络空间中的安全协议,构筑着能够让远隔数十光年的心智们即时交流的平台。
在白色蜘蛛的编织中,一张白色的圆桌悄然浮现在纯白花海中心,随后一个又一个身影出现在圆桌周围。
他们中包括如今洛伦-诺依联合体的各个文明成员的“人格代表”,也包括船团中地位和身份最特殊的几名个体成员。
在圆桌旁,一个身影最为高大、醒目。
高文的目光扫过视野中那些或真实、或虚幻的影子。
“我想先知道现在的情况,”他沉声说道,“局势已经恶劣到什么程度,以至于要连那些成千上万年前就已经退休的老家伙们都叫起来加班——要知道,老家伙们或许曾经伟大,但我们中的大多数也只是属于过往的某个辉煌时代,我们的智慧和经验不一定还能派上用场了。”
“情况……很糟,”开口回应的是圆桌对面的一个虚影,那是代表着洛伦文明族群的人格代表,“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灾害已经吞噬了数量众多的前哨单位,鉴于该灾害超过了技术和经验能解释的范畴,我们才决定寻求最古老的不朽者们的智慧指引……因为在完全未知的事物面前,不朽者和新生代并无区别,而你们曾亲身经历过的古老岁月反而有可能为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启发。”
高文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坐在他身旁的赫拉戈尔则皱了皱眉:“我已看过部分损伤报告,按照报告所言,这种灾害此前一直在向着船团后方蔓延?”
圆桌旁,那个代表着诺依文明的影子站了起来:“严格来讲,不是在向着船团后方蔓延,而是在那里存在一个巨大且不可见的‘毁灭区’,毁灭区是固定的,此前船团没有减速,因此实际上是我们一头撞进了那个地带,导致前哨单位接连损毁,再加上这个毁灭区并没有清晰的边界,其破坏效果有时候也不是立即生效,才造成了灾害不断向着船团后方蔓延的假象。”
随着诺依文明的人格代表话音落下,圆桌中心的空气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幕清晰的大型全息投影。
那是整个洛伦-诺依联合船团的全景图!
绵延数十光年的船团,大大小小的人造恒星、机动行星要塞,如蜂群般庞大的方舟集群和空间站群,还有浩如繁星的星舰、穿梭机以及无人机单元,这浩浩荡荡的“人造星河”在宇宙中形成了一道壮丽的光流,而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这道光流一直在不断地向着星海深处移动。
在绝大部分时间里,整个船团都在以超光速或极-超光速进行速度惊人的跃迁,以跨越宇宙中广袤的虚无地带,而在路径上存在河系或船团本身需要调整的时候,这道“光流”便以相对较低的亚光速航行,并在这个过程中派出船团内的某些子单位去处理“路上遇到的事情”——但不管怎样,船团整体都从未真正停下过。
直到今天。
这道人造星河整体减速了,降低到了几乎和上古时期的“起航年代”一样的龟速,即光速的十分之一,并且这个速度还在进一步降低,而在船团前方,则是一道朦朦胧胧的红色标识线。
笔直,缄默,带着冷硬的意味。
“这道线就是我们确定的‘毁灭地带’边界,”帕拉夏虫族的人格代表站了起来,这位人格代表大体呈人形,但其身体边缘以及背后明显还隐藏着别的肢体结构,“目前我们还在不断派出漫游者去试探这个毁灭地带的‘深度’,但至今没有任何穿梭机能成功穿过这个区域。”
“它的范围有多大?”高文问道。
“不知道,我们向这道边界的各个方向派出了超高速探测器,但即便是飞到最远端的探测器,在越过边界之后不久仍然难逃毁灭命运——这个区域的规模恐怕已经超过了智慧生物的想象极限,它不是寻常的天文级结构……而是一种更巨大的,更难以置信的东西。”
“也就是说,绕不过去,”高文身旁,身材娇小的琥珀突然嘀咕起来,“哪怕真的要绕,所需要消耗的时间大概也是惊人的……”
高文沉默了几秒钟,又问道:“指极星号导航方舟那边怎么说?”
“导航团给出的猜想不容乐观,”盖尔帝国的人格代表站了起来,“众所周知,自四千年前越过最后一座起航者‘界碑’以来,我们这一路上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起航者船团留下的任何痕迹,而他们最后的航迹笔直地指向那道‘毁灭地带’,最有可能的解释是,起航者船团已经在最后的越界尝试中失败——他们在毁灭地带中消失了。”
高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盖尔帝国的人格代表,过了将近半分钟后,他才慢慢开口:“这个猜想漏洞很大,而且根本没有解释清楚‘毁灭地带’到底是什么。”
“是的,”那位人格代表坦然地点了点头,“我们的船团如今正在减速,而前哨单位的受损情况也随之迅速减少,显而易见,只要不主动冲进那道边界,就不会触发毁灭——起航者船团不可能没有发现这一点,即便他们在冲过这道边界的过程中遇上了麻烦,也不至于……如此执着地尽数消失在那里面。”
“没错,起航者虽然莽了一点,轴了一点,但还不至于这么憨,”琥珀立刻点了点头,“一道固定在宇宙星空里的‘毁灭地带’,又不是什么会主动出击的天灾,怎么可能把起航者团灭掉嘛。”
高文对琥珀的说法表示了赞同,随后看向圆桌周围的虚影们:“应该有更进一步的猜想吧——我可不相信那帮极端乐观又脑洞大开的海妖导航员会只想到这么个‘不容乐观’的答案。”
“确实,还有进一步的猜想,可以解释毁灭地带的形成原因以及起航者可能的结局,但这个猜想也有很大漏洞,”发言的是娜姆灵能联盟的人格代表,这位代表的身影纤细高挑,中性化的声音中则带着奇妙的韵律感,“首席导航员提尔小姐在……转述她的原话,‘在持续四十八小时的高强度寻思之后’,找到了更进一步的答案:
“或许,起航者们成功抵达了那个终点——我们面前的,就是可认知宇宙的边界。”
琥珀脱口而出:“可认知宇宙的边界?!”
“是的,”娜姆灵能联盟的人格代表轻轻点了点头,“大远征的终极目标,不管是起航者船团,还是我们的船团,在这场漫漫征途中所共同寻找的那个终极答案,真正的……超脱与飞升之门。”
“你们娜姆灵能者说话都神神叨叨的,比洛伦这边的灵族族裔还神叨,”琥珀摆了摆手,一脸嫌弃,“就明说跑到地图边界了呗……这说法可靠么?”
“至少解释得通,”诺依文明的人格代表开口道,“在可认知宇宙的边界,宇宙间的数学规律开始发生畸变,在本世界内有效的法则到了生效的临界点,而宇宙之外的未知领域则有可能影响到边界附近的……秩序,那道不可见的‘毁灭地带’或许就是这样形成的。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前哨单位的传感器会传回那些混乱古怪的数据,以及为什么不管怎样强大的护盾和装甲都无法抵御‘毁灭地带’的破坏——因为这种破坏是基于数学规律,甚至基于宇宙基本法则的!”
“再强大的装甲和护盾,也是建立在我们这个宇宙的法则基础上——二维平面上的坚固壁垒挡不住来自三维空间的垂直打击,”高文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很好,这解释了‘毁灭地带’的真相,但这个说法也确实存在很大的……问题。”
“没错,问题就在于——它仍然没解释清楚起航者们去哪了,为什么他们什么都没留下来,”诺依文明的人格代表点头说道,“不管起航者是成功突破了这道‘世界屏障’,还是在穿越边界的过程中全军覆没,他们都应该留下点什么才对,哪怕是对后来者的一句提醒,一个表示自己‘下落’的路标,把这个路标放在‘毁灭地带’前,让它显眼一点,这对他们而言应该不难。”
这句话音落下之后,圆桌周围陷入了一时间的静默。
是啊,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最难解释的问题。
毁灭地带是宇宙的边界也好,是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的“灾变现象”也罢,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强大的起航者,那些执着地在宇宙中留下了无数路标和界碑的先驱们,他们一路为后来人留下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偏偏在这道“终点线”前沉默了下来?
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呢?
六
没有留下痕迹,这就是目前关于起航者,关于“毁灭地带”最难解的一个谜团。
不管是船团的技术专家还是不朽英魂们,都可以接受“毁灭地带”就是宇宙边界的猜想,接受起航者曾挑战这道边界并在边界中消失的假设,但不管起航者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按照他们的习惯,都应该留下一些痕迹才对。
“或许,他们留下过痕迹,但由于这道‘边界’的环境异于寻常,所有的痕迹都被抹消了,”琥珀猜测着说道,“也可能他们把标记留在了别的地方,毕竟在抵达这里之前,我们先路过了一道非常巨大的真空断裂带,起航者可能在经过这道断裂带的时候调整过航向……”
“两种可能性都值得讨论,但现在我们首先要做出决定——船团接下来怎么办,”在高文另一侧,两个座位之外,一位美丽优雅的精灵女士突然打破了沉默,那是上古时代精灵族裔的统治者,贝尔塞提娅·晨星,“目前船团整体已经减速至接近停滞,且前哨单位已经完全收缩,之后,船团前段和中段的单位密度会因各个子单位的减速流程而继续提高,为避免过于复杂的引力环境造成事故,就要对船团进行分流……”
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对面的各个文明人格代表们。
“是原地停下,构筑暂时停泊带,等待下一步指令?还是从现在开始对船团分流,把一部分大型天体转移到引力洁净区构筑新的天体系统?”
无论如何,船团的彻底停滞已经是注定的事情了。
人格代表们在讨论,古老者们也在讨论,唯有高文,从刚才开始便没有再开口,只是一直静静地思索着什么。
他的沉默终于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帕拉夏虫族的人格代表站了起来:“永恒王,您的看法呢?”
高文终于从沉思中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宇宙的边界就在眼前,而我们漫长的远征从一开始便是为了寻找群星的尽头,寻找那个更广阔的‘天外世界’,终点近在咫尺,所以我在思考,要如何才能越过那道边界。”
圆桌旁的半数身影不由得面面相觑,但一些与高文熟识的古老者却没有露出任何意外之色,他们有一些甚至已经若有所思起来,在猜测着老朋友的想法。
赫拉戈尔则投来视线:“您想继续前进?这可能……不太现实,目前我们对那道毁灭地带还毫无办法……”
“当然不是继续前进,我知道这不切实际,”高文立刻摆了摆手,“至少现阶段,船团是必须停下来的,而我倾向于构筑一个临时的停泊带,暂时不要分流,这可以最大限度确保船团保持现有的运行效率,把力量集中起来才能做大事——毕竟,一旦船团分流并构筑大量永固星系,再想起航就没那么容易了,人总是会沉溺于安逸的。”
他停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说道:“但我要说的是,即便船团停下来了,我们这些人也不能真的停下来,我们在这里减速是为了思考继续前进的办法,不是为了在宇宙的尽头前彻底驻足。而且……我一直在想,起航者真的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么?”
赫拉戈尔皱了皱眉:“您的意思是?”
高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圆桌对面的一个虚影,那是诺依文明的人格代表。
“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么,在诺依与洛伦起航之前,在我们第一次接触之前……在那时候,四光年的距离对我们而言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充满辐射和低温真空的宇宙空间就是足以摧毁我们那些原始飞行器的‘毁灭地带’,那时候,我们根本无法确认两个文明彼此的存在,但我们还是联系上了。”
诺依文明的人格代表慢慢站了起来,“他”领会了永恒王的意图。
“就像琥珀刚才说的,或许是因为边界区域物理法则混乱,起航者们难以在这里留下固定的信标和纪念碑,但我想……他们一定用别的办法留下了些信息,”高文慢慢说道,“这里什么痕迹都没有——但很可能,‘没有任何痕迹’本身,就是起航者留给我们最大的提示。”
“……那些混乱的数据!那些传感器在毁灭前读取到的、弥漫在整个宇宙空间中的庞大信息!”洛伦文明的人格代表声音有些激动——人格聚合体的情绪很难出现变化,而当这种明显情绪出现的时候,往往就意味着组成人格代表的大量心智都在为同样的事情激动着,“那些并不全是垃圾信息!里面藏着有用的情报!”
“有这个可能性,”高文轻轻点了点头,“前哨单位的传感器传回了浩如烟海的混乱数据,其中当然有绝大部分是‘宇宙边界’特殊的极端环境带来的错误参数,但如果起航者真的在这里留下了什么比信标和纪念碑还要永恒的‘痕迹’,那这痕迹一定就混杂在那些庞大的信息里面。”
他停了下来,慢慢环视四周。
“钢铁会腐蚀,岩石会风化,连寿命漫长的恒星,都有烧尽的时刻,可唯有被刻在宇宙自身‘震荡’中的信息,是比一切实体物质都要持久的,而是否能找到这信息……也可以视作一道考验。
“我认为我们该试试看。”
圆桌周围一时间陷入了寂静,每个心智都在思索着,曾经的白银女王贝尔塞提娅则在片刻思考之后突然轻声打破了沉默——
“边境有狂风呼啸,但这风声中却有可能盘旋着先驱者踏入狂风前留给后来人的最后一声叮嘱——我喜欢这个猜想。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我们该怎么把这一声‘留言’从那庞大的‘噪声’里提取出来?我们的传感器在毁灭地带根本无法正常工作,就更别说进行长时间大规模的数据采集和滤波分析了。”
高文思索着,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突然说道:“据我所知,先锋IX技术枢纽的实验室正在尝试制造一台‘超限引擎’。”
琥珀一愣,扭头看着高文:“引擎?一台引擎能干什么?造个速度超级快的飞船直接莽到毁灭地带里么?就你当年说过的那什么……只要爷飚的够快,死亡就追不上爷……”
“……你偶尔也关心关心前沿技术,别总是沉迷在虚拟游戏里,而且这种上古老梗你能不能别总是挂在嘴边了,”高文无奈地叹了口气,“超限引擎,虽然名字叫引擎,但那并不是一台常规意义上的‘推进装置’,而是一整套复杂的系统,它是先锋IX实验室在‘数学规律操纵’和‘信息临界态操纵’领域的第一次实践尝试,根据我的了解,那东西可以制造出一个‘场’,并在场作用范围内做到直接操控数学规律,甚至实现将场内外的物理法则相互隔绝的效果……”
高文这边话刚说到一半,琥珀已经连连摆手:“好了好了,我蒙了——接下来你可以说人话了。”
高文:“……简而言之,它有可能能够撑起一个类似‘屏障’的玩意儿,将一架携带有大功率收发器和综合传感器的小型星舟安全地送到‘毁灭地带’深处,而如果它能在那里采集到起航者留下的信号,就可以说明两件事。”
“两件事?”
“第一,起航者成功了,第二……我们就快要成功了。”
……
参会代表们离场了。
圆桌周围的身影一个接一个消失,到最后,连圆桌也渐渐消散在空气中,广阔无边的纯白花海中,最后只剩下了几位最古老的不朽者,以及正在默默重置网络参数的“管理员”。
巨大而圣洁的纯白蜘蛛慢慢来到了几位不朽者旁边,用它长长的前肢轻轻碰了碰高文的胳膊。
这是友好的招呼。
“辛苦你了,”高文对纯白蜘蛛点点头,“真难为你还保留着这地方一开始的模样,我都快记不清这片空间最初的样子了……系统迭代升级了那么多次,让它运转至今可不容易。”
“不难,”纯白蜘蛛传来了年轻女孩的声音,“有手就行,我手多的是。”
“你那不是腿么?”
娜瑞提尔的声音很认真:“我是蜘蛛,腿跟手一个意思。”
几位不朽者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琥珀一如既往大大咧咧:“话说你刚才也不发言啊,就我们几个在那讨论。”
“我只是会场的管理员,我不懂决策方面的事情,”娜瑞提尔的声音软软的,“而且……除了网络之外,其他技术上的事情我也不太懂。”
高文抬起头,看着纯白蜘蛛那无目的头颅,突然问道:“抛开所谓的专业领域……你有什么想法吗?”
娜瑞提尔的声音有些疑惑:“想法?”
“就是你此刻最想做的,在你知道船团抵达了宇宙边界,知道了我们正面临的挑战与机会之后,你的想法是什么?”
娜瑞提尔突然沉默下来。
在沉默了不知多长时间之后,她才慢慢伏低身子,一个灰白长发披散下来的娇小身影出现在大蜘蛛的背上,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地上的老朋友们。
“我挺想出去看看的,看看……世界外的世界。”
高文仰起头,迎着娜瑞提尔纯粹的目光,微笑起来:“我也是。”
七
一架符合要求,却又设计匆忙的小型星舟很快被造了出来——在工业星球强大的生产能力下,只要蓝图就绪,制造这样一艘小船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最复杂最耗时的部分,是在这艘紧凑的小船里塞进去一套庞大的“超限引擎”系统。
作为最初的原型机,超限引擎还没来得及进行小型化方向的调整,先锋IX实验室只能在确保其稳定性和功能性的前提下让其尽量能符合小型星舟的规格,即便如此,最后他们还是在作为载具的星舟上进行了一番大改造,才勉强完成了改造工作。
“组装”完毕的星舟很丑,一点都不像船团的常规微型舰船那样拥有漂亮的流线结构和优美线条,其前半部分看上去就像个又粗又钝的锥子,后半部分则膨大起来,像个怪异的肿瘤——那“肿瘤”,就是被硬塞进去的超限引擎。
这套先进的,以往只出现在幻想故事里的“数学率设备”能够撑起一个“法则屏障”,其尺寸……堪堪能够将整个星舟包裹在内。
而作为改造的副产物,星舟原本的物资船舱和人员活动区也被极大压缩,到最后,为了把增设的传感器和大功率天线也塞进超限引擎的力场保护范围内,这艘小飞船甚至变得只能塞进去一个成员,以及约等于无的物资。
如此极端的改造结果,最终在船团的几个技术部门内引发了一场激烈的讨论甚至……争执。
技术人员们分成了两派。
一派认为,应该干脆将星舟设置成无人操作,依靠程序控制和III类伺服脑来完成所有的探索工作,这样可以避免损失最优秀的边际漫游者——因为越是深入毁灭地带深处,船团的技术设备便越是难以正常工作,在越过某个临界点之后,甚至可能会出现意识传输装置都无法启动的情况,那时候操作员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断然没有上传复活的机会。
而考虑到星舟本身的极端改造,船上几乎没有任何逃生结构和用于维持生存、等待救援的物资,一旦飞船在远离船团的地方出了哪怕一丁点的故障,其乘员都不可能再返回船团。
驾驭这艘星舟的人一定是船团最优秀、最勇敢的“边际漫游者”,而这位漫游者极有可能会以最孤独的方式死在远离船团的黑暗混乱地带,这显然难以接受。
另一派技术人员则认为,III类伺服脑不可能完成对超限引擎的复杂操作,也不可能及时应对在“毁灭地带”可能会遇上的复杂局面,原因很简单——III类伺服脑不够聪明。
前路漫漫,局势难测,而超限引擎本身的复杂性就决定了它必须由具备灵活思维的高智慧生物才能驾驭,无人飞船搞不定这个任务——但如果塞一个II类或更高级别的伺服脑进入星舟,那这本质上和塞一个驾驶员进去是没有区别的。
因为高级别的人工智能也是船团的合法公民。
但这场讨论对于整个计划而言,或者说对于整个船团所经历过的漫长岁月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文明的发展就是如此,总有新的问题出现,总有新的技术去解决新的问题,总有人需要以身饲虎,去填新技术发展过程中的一个个深坑,而在这每一次的过程中,类似的讨论与抉择总会出现——文明的人性部分会接受一些考验,随后,这考验就会被跨过去。
一位特殊的“探险者”乘上星舟,为接下来的旅途做好了准备。
船团前哨枢纽,“拉文凯斯”号机动空港正静静地悬停在黑暗空旷的星空边缘,空港的一号发进口已经净空,而那艘经过改造之后显得又丑又怪的星舟则静静地停泊在力场框架中,接受着自律机械们的最后一次检查。
整备工作完成了。
自律机械们一台接一台地飞离力场框架,星舟尾部和两侧的引擎辉光则渐渐明亮起来,而在这全系统预热的最后几分钟里,“拉文凯斯”号机动空港的指挥中心呼叫了星舟的驾驶人员。
“开拓者一号,这里是指挥中心,你还有六分钟就可以出发了。”
星舟中部,一座极为狭窄,只能容纳一名标准人类种族驾驶员的乘员舱内,一位留着黑色长发、气质神秘、容貌明艳的美丽女士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扫过全息投影上流动的一串串参数。
她的容貌与琥珀极为相似。
“开拓者一号工作正常,”黑发女士平静说道,“超限引擎已经完成预热,将在离港过程中启动。”
指挥中心的通讯沉默了几秒钟,随后再度响起:“女士,请务必平安返航,这是‘永恒王’给您的留言——人比设备重要,如果情况不对,随时弃船逃生,以古老神明的力量,哪怕是在宇宙边界,应该也有机会活着跑回来,积攒经验,才能为下一次作死做准备。”
夜女士的动作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带着笑意开口:“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最后那句话是琥珀加进来的私货——老粽子太宠她了。”
指挥中心传来的通讯中也带着笑意:“毕竟是永恒王和他永恒的暗影战斗鹅。”
“你会被他们追着揍的,瑞贝卡。”
“没事,我通讯加密了……”
听着通讯器中传来的声音,夜女士笑着摇了摇头,随后抬手完成了录音和转发的操作。
还有两分钟。
她抬起头,透过高强度的聚合物和充能力场,远方浩渺深邃的宇宙倒映在她琥珀色的眸子中。
在朝向“边界”的那个方向上,几乎看不到任何光亮,那里没有成型的天体,只偶尔会出现一些神秘的“原始闪光”,仿佛是世界尽头的帷幕在时不时掀起一角,向探索者们展现着“天外世界”的浮光掠影。
通讯器中突然传来了指挥中心的声音:“女士,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你问吧。”
“您……为什么一定要参加这次任务?您已经彻底‘退休’了,以往几乎不会参与到船团的活动中,但这次我听说您是主动报了名……”
夜女士静静地眺望着那片遥远幽邃的黑暗,在通讯器中的声音停下之后,她沉吟了几秒钟,才轻声开口:
“你看这前面的黑暗,像不像一片极夜?”
“极夜?啊……星球上的现象,倒是……有点像,如果您是说它足够黑的话。”
夜女士嘴角浮现出一缕笑容。
“曾经有个人告诉我,他说我们的世界就像一片极夜,而人类如同生活在这片夜幕下寿命短暂的小虫,我们在故土终其一生,也看不到夜幕之外的天空,但如果出去走走,不管朝哪个方向,我们走的更远一些,便可以在极夜的边缘看到日出,看到有太阳升上天空……许多小虫可能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
“太阳……它真的就在那里啊。”
系统倒计时开始了。
星舟开始微微震动,临时安装在飞船上的超限引擎汲取着动力核心输出的澎湃能量,这个庞大到有些丑陋的设备开始在星舟周围编织一套能够自洽稳定的“自我秩序”,以准备对抗宇宙边界的混乱环境。
而在太空中看去,星舟背后的超限引擎舱正在渐渐变得模糊、虚幻,它显得更加膨大了一些,甚至更加丑陋了一点。
但星舟背着超限引擎,就像旅人出发时背在背后的行囊——它的臃肿,便是旅途的长度。
这趟长旅才刚刚启程。
狭窄的单人驾驶舱内,夜女士轻轻舒了口气,在港口灯光亮起的那一刻,她轻轻伸出手,拍了拍放在操控台旁的一本黑色封皮大书。
“大冒险家,出发了。”
七点五?
“然后,故事就结束了。”
一望无垠的海面上,银白色的观景平台正被海风吹拂,提尔使劲伸了个长长长长长长的懒腰,将自己从头顶到尾巴尖绷得笔直,然后又一点点盘成一坨,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然而她给出的结尾显然有点不负责任,旁边那位新认识的姐妹顿时就气鼓鼓地瞪起了眼睛,还把尾巴甩过来戳戳戳着她的胳膊:“别啊!这怎么就稀里糊涂结束了啊!然后呢?最关键的部分呢?开拓者一号是怎么完成第一次数据采集的?你们是怎么把第一代虚空引擎造出来的?是用那个相当于半成品的‘超限引擎’改的么?那个原型机长什么样啊?”
“我哪知道!”提尔一边躲闪着对方尾巴尖的戳戳戳一边嚷嚷着,“我给睡过去了!我本来就是休眠到一半被强行揪起来的好么?能撑着看到开拓者号出发已经挺不容易了……”
“……你把后面开发虚空引擎的全程都睡过去了?!”
“那倒没有……但我也不懂啊!”提尔实在没辙,只能一把抓住了已经开始戳自己脸的尾巴尖,“你要真对这段故事感兴趣的话,回头自己去安塔维恩纪念馆查资料嘛,反正那艘船现在就戳在艾欧赤道上……”
“说到这个,我早就想问了,你们干嘛一定要把安塔维恩竖着戳在海里啊,从结构来讲不是飘在海面上或者干脆沉在海底更正常么?”
“女王决定的呗,”提尔松开朋友的尾巴尖,无奈地摊开手,“她的原话,说老家这边已经有一堆飘在海面上的方舟纪念舰和一个沉在海底的纳萨托恩纪念舰了,咱们不能跟他们一样——把船戳在海床上显得气派,还能给船头晒晒太阳……”
“……有道理。”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提尔摆了摆手,接着仰面朝天躺在了这度假区的观景平台上,让长长的尾巴垂入故乡的海水中,一边搅动着海水一边随口说道,“我这边故事讲完了,该你讲了。”
“我?我讲什么?”
“我听说你们那个团伙的故事也不少啊,而且实在不行你跟我解解惑呗,有一件事我好奇挺长时间了……”
“啊?什么事?”
“老家这个宇宙……为什么大部分星球上的人都管他们的‘星区总督’叫房东啊?”
“哦,那这也是个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提尔的新朋友,名叫南宫五月的海妖也躺了下来,一边舒展身体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跟你讲讲也行,不过你有空了得教教我一件事。”
“你说。”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可以一拱一拱地往前走的?这个走路姿势好牛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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