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1日,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方亭市又一次下起了小雪。
这场小雪自前一天的夜晚开始,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下午。洁白的雪花将整座城市染白,也在隆冬之中带来了几分梦幻情调。
细密的雪花轻轻敲击窗棂,无声地留下几滴水痕,模糊了窗外的街景。开着暖气的异策局里,坐在局长室之中的林昀磨拭着手中的茶杯,倏忽叹了口气。
然后望向了桌子对面的不速之客,强打精神问道:
“今天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桌子对面坐着他的学生和后辈,也是近些天常常光顾局长室的常客——白静萱。
作为一种话术,并不是问“有什么事”,也不是问“为什么要来”,而是上来就把范围圈定在“高兴的事”里。只因为他摸不清楚这孩子的来意,试图把谈话的定调变得积极一点。
正是临近下班的时候,而当林昀原本已经处理完了当天的文书,准备总结当天的工作时,白静萱突然来到了这里。
当然,虽说是唐突造访,但林昀也已经快习惯了。正如此前所说的,白静萱已经成了常客。自湖畔春天的事情过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以翠雀的身份应下了这个“女儿”,白静萱往异策局跑的次数也增加了不少。
不过,自那以后,她也没有提出过“虐杀黑烬黎明”一类骇人听闻的请求。时常是简单地和林昀打了个招呼以后,就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局长室里看书。
不如说,也因为她确实足够安静,林昀才愿意让她在局长室里待着。
“高兴的事?”
今天的白静萱似乎比平常还要活泼。哪怕是坐在一边看书,被椅子略微架高的小腿也一直在空中微微晃悠,一对运动鞋来回踢踏,偶尔摩擦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刮擦声。而在听到林昀的问题之后,她停下了脚上的动作,抬起头来:
“叔叔不知道吗?”
知道。
林昀心中暗道。不如说,白静萱今天看上去这么高兴,其实跟翠雀有着不可分开的关系。
因为今天,12月11日,是白静萱的生日。
以生日为由头,翠雀早早就通知过小队中的成员,今天晚上会在秘密基地中为白静萱举办一场生日会。
“猜倒是能猜到一点。”
当然,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没理由知道的那么清楚,林昀只能斟酌着字句道:“之前多少听说了一点,今天应该是你的生日?”
“嗯嗯!”
白静萱点点头:“今天晚上会有一场我的生日会哦,叔叔要来吗?”
林昀面上没什么异样,却唯独在听到“叔叔”这个称呼之后,嘴角略微抽了抽。
这个称呼其实并无不妥,甚至放在白静萱和林昀之间是最为合适的称呼,如果要说它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白静萱之前不是这么喊的。
而这便是最大的问题。
事实上,白静萱不仅放弃了“爸爸”这个原本让林昀头痛的称呼,转而开始喊“叔叔”;哪怕是对翠雀,也放弃了“妈妈”的称呼,重新开始喊“老师”。
这个过程实在是太过于自然,也太过于突然,以至于最开始发生的时候,翠雀都没有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而等到她发现情况不怎么乐观时,白静萱的称呼已经完全变回去了。
而要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翠雀心里其实也门清——可以说基本上全赖她自己。
这件事还得从回家和林小璐对峙那天说起:在林昀向林小璐透露了自己异策局员工的身份之后,因红思与归队而激起的风波总算平息了些许。
女孩们明显对红思与的归来理解了许多,并且也逐渐接受了这名“新”队友的存在。只不过,理解之余,倒也产生了一些新的问题。
首先便是林小璐。
在林昀认真地向她声明了自己和红思与的关系,甚至是自己和翠雀的关系之后,她的确是消停了,不再拿“后妈”之类让人头疼的问题来刺激林昀的情绪。
只不过,这种“消停”是片面的。因为翠雀很快就发现,林小璐对自己的态度开始变得有那么点不对劲。虽然言谈举止上看不出来,但是在某些时候,她总是会用一种莫名复杂的眼神偷偷盯着翠雀看,而当翠雀回过头去看她的时候,她又侧过脸去,装作在干别的。
这种行为只有一两次倒还罢了,可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翠雀想不注意到都难。过了几天后,便是夏凉和白静萱都注意到了这种奇怪的现象。
更加奇怪的是,林小璐开始变得莫名的努力。
并不是说她此前不够努力,事实上,先前的林小璐对翠雀布置的任务向来是不折不扣地完成,论花费的心力绝对不少。只不过,这些天以来,她的这种努力开始变得有些执拗,甚至有向白静萱靠拢的趋势。
翠雀问她为什么,她的回答则是“三个人里只有自己还没有觉醒魔装,所以有点着急”。
这个回答听上去并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合情合理,所以翠雀便也不好再问。毕竟青春期的女孩子是什么心思属实难猜,既然林小璐总体的行为是向好的,那么应该也不必多担心。
而若是说林小璐的状态只是让人疑惑,白静萱的态度就多少有些让人担心了。
在此事之前,也是湖畔春天的袭击事件之后的这段时间里,白静萱在秘密基地的表达欲望明显是变强了许多的。她会在各种场合努力去发言,以维持自己的存在感,不让翠雀忽视她的存在。
但是那天晚上,翠雀选择说明情况并回归自己家以后,白静萱的话似乎少了许多。
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不说话,而是很少会主动说话。如果有人询问她什么,她还是会回答的,但也仅限于此了,基本上不再有更多的交流。
若非是翠雀这些天对白静萱的关注增加了不少,她可能都注意不到这一点。毕竟这个孩子向来都很安静,从来都不会在不合适的时候插话。
当然,哪怕注意到了也没用,因为这个时候,白静萱对翠雀的称呼已经重新变回了“老师”。
问她为什么这样,也只能得到略显天真的回答:
——“叔叔和老师不打算结婚的话,也就不会领养我了吧?”
这是一个很天真,却让翠雀的内心为之一沉的回答。因为它实在是太过于轻巧,也太过于符合逻辑。
“林昀”与“翠雀”会结婚,重组家庭,单纯是林小璐的臆想,林昀暂时没有续弦的意思。
而因为条件是错的,所以后续的推论也都是错的,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林小璐的家庭会领养白静萱”同样也是空中楼阁。从这个逻辑去推导,不难得出白静萱现在的答案。
这个答案没什么问题,但它被白静萱亲口说出来,就完全是不同的事态了。
从她此前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来看,这对她并不是那么轻巧的事情。她的态度不该是这样的。
翠雀有想过白静萱会心生疑惑,找自己确认承诺的真实性;也想过白静萱会感到不满,认为自己在敷衍和欺骗;却唯独没有想过会哪种都不是,白静萱没有表达任何的疑惑和不满,反倒轻易地说服了自己,然后就轻易地接受了。
而这,才是最糟糕的一种的发展。
这意味着白静萱不仅没解开心结,甚至根本不认为这个问题能够解决,开始隐瞒问题,反而将心结内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数次试图谈话而无果后,翠雀不得不拉上夏凉,主动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明了一遍,包括但不限于此前允许白静萱称呼自己“妈妈”的事。然后,在夏凉有些微妙的目光之中,暂且抛弃这些前提进行了一番商谈,敲定了一个方案:
那就是把白静萱的生日作为契机,用生日会的气氛来取得真心谈话的机会。
于是才有了今天的场景,白静萱会专程来到异策局的局长室,问他要不要去参加。
显然,“生日会”对于白静萱来说是久违的体验,无论之前有怎样的问题,现在的她都希望和自己认识的人共享这份快乐。
但遗憾的是,林昀的回答注定是否定的。
“……抱歉。”
在内心之中几番挣扎之后,他终究还是开口回应道:“我今天晚上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可能……没办法过去。”
如果可能的话,他很希望现在的自己能够学会分身,同时以两个身份去参加这场生日会,遗憾的是,他不会。
这场生日会中,翠雀和林昀注定只能有一个人在场。
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的脑海里就已经在思考补救措施,想着该用怎么样的话术让白静萱的心情稍微好一点,但是,还没等他继续开口,便听到了一声轻轻的笑声。
“嘿嘿。”
白静萱合上了手中的书,面上不知为何露出了一个微小的笑容:“我就知道,因为小璐姐姐跟我说过,叔叔你以前甚至会缺席她的生日呢。”
林昀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这么看来,我这一趟真的来对了呢。”白静萱又突然这么说道。
“……什么?”
突然的转折让林昀一时感到措手不及。他有些惊愕地抬起头,却发现白静萱正眯着眼,面带天真烂漫的笑容:
——“大家都在一起过生日,只有叔叔你一个人去不了的话,不是很孤单吗?所以我过生日之前先来陪陪伱,跟你说说话,把过生日的好运气分给你。”
这轻飘飘的话没能在办公室之中留下任何痕迹,却让林昀一时失语了。
他望着面前这个笑得似乎很开心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微动,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雪落之日的天气很冷,哪怕室内开着暖气,但在偌大的异策局中依然有一股驱不散的阴寒。融化在窗外的雪花不断地从屋内剥走热气,让寒冷不断地向屋内侵袭。
但这一刻,白静萱的这句话,就好像有着某种魔力一般,给漫天的雪附上了温度。
虽是隆冬,但屋外的雪却再也带不来丝毫寒冷,莫名的暖意仿佛流过了林昀的四肢百骸,让他感觉有些恍惚。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忽然收拢了桌子上的文件,缓缓站了起来。
“我的确没办法去你的生日会。”
伸出手,他在白静萱的脑袋上面揉了揉:“但是,趁现在还没什么事,我可以带你去购物广场,帮你买一份生日礼物。”
“我不是为了礼物才来找叔叔的!”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被曲解了,白静萱有些不满地鼓了鼓嘴。
“我知道。”
林昀收回放在她脑袋上的手,拉动了面前的局长室大门:“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我想买而已。”
……
……
雪天的天空很是阴沉,灰白的云层将太阳密不透风地遮盖起来,没能给阳光留下丝毫的缝隙。时间才刚过五点,天色就早早变得暗沉,好像已经是夜晚了一般。
即便是工作日,异策局旁的购物广场也算是热闹——这毕竟是周边唯一一个购物广场,独占了大多数的客流。
而在这群客流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对看上去像是父女的顾客。一名穿着打扮一丝不苟,表情淡漠,颇有职场精英气场的中年男子,正带着一个小女孩在广场中缓慢地行走着。
说是来买礼物,但其实就是逛街,一路上,林昀已经带白静萱游玩了不少东西,比如购物中心里的室内滑冰场,又比如说专门划出一块区域的高级头显体验区……这种游玩项目虽然对时常逛街的人来说不算新鲜,但白静萱对此倒是不亦乐乎。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难得体现出自己相对幼稚的一面,那就是快乐的阈值很低,不管去玩什么都能够充满兴致。
只不过,玩起来时没什么负担,一到林昀说要买礼物的时候,白静萱却又变得拘谨了许多。不管林昀提议什么样的礼物,她都是一副略显抗拒的模样,显然认为“收下礼物”这件事会显得自己来找林昀变得动机不纯。
这种想法让林昀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有强求,便只是带着她继续在商场里闲逛。
在路人的视角里,就像是一名父亲带着女儿走走停停,时不时会在一些玩具或者服装店门口驻足,似乎是在向身旁的女孩询问着什么。不过女孩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摇摇头,男人便无奈一笑,两人继续前行。
就这样一路看过去,一直走到一间有些冷清的手工艺品店门口,两人的步伐才逐渐慢了下来。因为林昀注意到,白静萱的目光似乎被橱窗中的某样东西吸引了。
顺着其目光看过去,他便看到了一个做工有些考究的钢琴八音盒,此时正敞开盖子摆放在那里。八音盒的盖子下露出了排布精巧的传动构件,不过因为没有上发条的缘故,也仅仅只是静止在那里,没有其他的动静。
“对那个感兴趣吗?”低下头,林昀想要参考一下白静萱的意见,却发现女孩已经扭过头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目视前方。
“没,只是随便看一眼。”
白静萱小声嘟囔着,伸手拽了拽林昀的袖子:“我们走吧。”
“你确定?”
这一次,林昀没有顺遂她的意思,而是再一次问道:“我可没有说你看了就一定要买,仅仅只是感兴趣,想多看几眼的话,在旁边等你一会也不是不行。”
这句话说完,他便感觉白静萱拽袖子的力道明显弱了不少,原本强行望向前方的视线也再一次向着一旁的橱窗瞟去,显然是有些心动了。
“去吧。”他对着白静萱摆了摆手,再一次表示鼓励后,便在一旁站定,表示自己不会乱走。
都已经怂恿到这份上,白静萱便也不再犹豫,一路小跑到了商店旁,索性蹲在那里,仔细地端详起了那个八音盒。
林昀跟了上去,静静地站在白静萱的身后,与她一同望着这件橱窗中的工艺品。当店内的销售员注意到了这边像是父女的两人,想要前来询问一番的时候,他则是远远地对她摇了摇头,然后无声地指了指白静萱,暂时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分钟,白静萱的目光才逐渐从那个八音盒上挪开。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后,她对林昀道:“走吧,叔叔。”
“真的不买下来吗?”林昀问道。
“买下来也没有意义。”
不知为什么,端详完了店里的八音盒后,白静萱的情绪反而低落了些,摇头道:“只不过是很像而已,但终归不是记忆里的东西。”
“记忆里的东西是什么?”林昀追问。
他记得白静萱的魔装——天音的外形就是一个八音盒,而魔法少女的魔装往往都和本人的性格和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显然,对于白静萱来说,八音盒似乎是一个有着特殊含义的东西。
但遗憾的是,提出了这个问题之后,他并没有得到白静萱的后续回答。
两人就这样又在商场里闲逛了一会,期间,不管林昀提议购买什么礼物,都只能得到白静萱的拒绝。这让原本理应半小时就结束的行程一拖再拖,两人直到到时间接近六点才离开。而数次建议无果后,林昀也只能无奈地放弃了购买礼物的想法——送礼物的目的是让收礼者得到一个好心情,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还不如不买。
离开商场之后,林昀开着车,带着白静萱行驶在细雪覆盖的公路上。透过车前窗上左右摇摆的雨刷望向车外,正当他在专注于面前的路况时,却突然听到一旁的座位上传来了白静萱细微的声音:
“我……小的时候,身体很不好,所以基本上不能出门。”
似乎是在回答一个很久之前的问题一般,她有些没头没尾地说道:“所以总是只能听爸爸跟我讲故事,他会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虽然这段话就仿佛是呓语一般突兀,但林昀却隐约意识到,她在说的,可能就是自己之前在手工艺品店所提的问题。
“每当我睡觉时犯病,脑袋疼到睡不着的时候,也是爸爸来哄我,他会在床边抓着我的手,跟我讲故事,哄我睡着。”
白静萱声音放轻,好像自言自语般继续道:“有一天,爸爸跟我说他要出差,但是我怎么都不愿意,于是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我的床边,告诉我说,这个东西叫‘八音盒’。”
“他说扭动发条,八音盒就可以发出音乐声,上面还会有小人在跳舞。如果我睡不着了,就打开八音盒,听到它的声音,我就可以睡着,就好像他在的时候一样。”
“我不相信,他就把八音盒打开,让我看上面的小人跳舞,过了一会,我就真的睡着了。”
“于是,后来,那个八音盒就成了我的朋友。睡不着的时候;一个人在家无聊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我打开八音盒,听着它的声音,就感觉自己的心变得安静了。”
“只不过,后来,爸爸和妈妈遇到了残兽,他们……都死了。”
“有一群穿着黑衣服的叔叔阿姨到我们家,把爸爸妈妈的东西都拿走,然后把我送到了福利院。爸爸给我的八音盒也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
说到这,白静萱顿了顿,她目光瞟向林昀,但是很快又收了回去,好像完全没有这回事一般继续道:
“本来,即使八音盒被丢掉了,我也无所谓。因为只要我闭上眼睛,依然可以想起八音盒的声音,它就在我的脑袋里。”
“可上个月的时候,那群坏人来了。他们跟我说,我的爸爸妈妈根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我也不是他们的孩子,我是一只残兽,是一个怪物。”
“我会头痛,是因为我是怪物,而八音盒,其实是爸爸做出来,用来控制我的东西。打开八音盒,听着它的声音,残兽就会睡着。所以我也会睡着,这样的话,我就不会失控了。”
说完这些,车中又一次回归了寂静。
林昀听完了她所说的话,思索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相信坏人说的话呢?”
“因为,当我后来感觉意识模糊,好像要变成其他东西的时候,那群坏人里,有个人在哼歌。”
望着车窗外的雪景,白静萱嘴唇嗡动:
“他哼的歌,跟八音盒里放的……一模一样。”
汽车驶过了雪夜的路口,因为是在市郊,所以周围也没有多少车流。一时间,这条银白的公路上似乎仅有两人在这片黑暗之中前行。
林昀面无表情,双唇紧闭,但是握着方向盘的手却紧了紧。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现场的黑烬黎明一个活口也没能留下来,也明白了那个似乎是领头的残兽为什么会被折磨成那个样子。
白静萱也跟着停了许久,似乎是在想着什么,过了许久才开口道:
“叔叔,他们说我的名字是假的,我的爸爸妈妈是假的,我的身份也是假的。说我是一只什么都没有的残兽,和那些讨厌的怪物一样。”
“但是他们没有告诉过我,我的生日是不是假的。所以,这好像是我唯一真实的东西了。”
“我想要在这个日子里和所有过生日的人一样开心,也想要大家都在这个唯一真实的日子里都开开心心的,更希望来找你的时候带着自己唯一真实的东西……这样的话,我会感觉现在的我真实了很多。”
“但我其实不敢去想,如果连我的生日……也不是真的,那我还剩下什么呢?”
“会不会,就连这个日子,其实也不是我真正的生日,只不过是被随便编出来……”
——“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
她的话,突然被林昀的话语声打断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昀的目光也一直向前平视,没有丝毫投向白静萱。就好像方才抢话并非有意,他也只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因为家中只有父亲一个人照顾我,而他的身体又不好,常年卧病在床,所以我们家一直都很缺钱。基本上只能靠补贴,以及父亲身体好些的时候赚些钱作为家用。”
“我们家其实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买蛋糕,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会坚持给我过生日。每到我的生日,他总是能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大堆巧克力来。他说蛋糕吃起来太甜腻了,巧克力刚刚好,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问题。”
“后来我长大了,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个节日叫做‘情人节’,而这个节日和我的生日在同一天,都是2月14日。”
“再后来,在我上中学的时候,父亲病重去世了,我收拾遗物的时候找到了我们家的居民登记簿,然后在上面找到了我的生日——根本就不是2月14日。”
“他之所以不告诉我真正的日期,一直骗我说我的生日是情人节,是因为那一天,满大街都是没人要的巧克力。他随便上街去捡一点包装完好的,我过生日吃的东西就有找落了。”
说到这里,林昀突然露出了一个少见的笑容:“就因为这么个蠢理由,他把我的生日改掉了,而且一直到死都瞒着我没有说。”
说到这里,他忽然望向白静萱,有些突兀地问道:“所以,你觉得我的生日是真的,还是假的?”
听到这个像是笑话一般的故事,白静萱却并没有露出丝毫笑意,不如说,听到林昀的话之后,她反而愣住了。
直到林昀向她提问,她才有些缓过神来,试探着开口问道:“叔叔,你现在……生日是哪一天?”
“2月14日。”
林昀十分确定道:“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庆过生,但是我的生日,就是2月14日。”
“……为什么?”
“因为2月14日,才是父亲与我一次次度过,给我带来了快乐,在我的回忆之中留下印记的日子。”
于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下,林昀侧过脸,认真地对白静萱说道:“我拥有回忆的每一次生日都在2月14日,那么,2月14日就是我的,是林昀的生日。”
“所谓的生日,终究只是一个日期而已。我们出生的那个日子已经成为了过去,无论怎样铭记那个日期上的数字,它也已经变成了历史。”
“对于活在当下的人来说,生日是哪一天从来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你生日的那一天聚集在一起,为你庆祝生日的人。无论如何,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只要那群人聚集在一起,和你都坚信这一天是你的生日,那么这就是你的生日。而且因为他们的存在,这个生日比什么都真实。”
郑重其事地说完这句话,他才重新开动汽车,继续向前行驶。
而坐在副驾驶位上的白静萱,此时的神情却仍然是无比困惑:“但是,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不,这并不是自欺欺人。”
林昀摇了摇头:“我们作为人的存在定义,其实都是不断被其他人赋予的,父母赋予了你孩子的定义;学校赋予了你学生的定义;魔法国度赋予了你魔法少女的定义……我们不断与这个世界上的人相识,从而塑造与定义彼此。”
“如果这样说对你来说有点难懂,那就记住这个简单的词语吧——眼见为实。”
“你的‘父母’,不管他们是否真的是生下你的人,只要他们真的爱护你,保护过你,抚养过你,那么,他们就是你真正的父母。”
“你作为人类,不管身上有着怎样的血液,怎样的魔力,只要你拥有人类的智慧,所作所为都符合人类的道德,那么你就是真正的人类。”
“你的敌人,不管他们再怎样标榜自己的正义,再怎么混淆视听,只要他们做的是畜生不如的龌龊事,那么他们就是怪物,是比残兽还要可恨的怪物。”
“包括你的老师。”
他再次停顿了一会,认真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我和她的关系如何,又会不会领养你,只要她真的给过你承诺,接受了你这个‘女儿’,那么这份契约就是成立的。在这份承诺之下,你可以继续称呼她为妈妈,也把她当做你的妈妈。”
“所以,你称呼我为叔叔没有关系,但是你又重新改口叫她‘老师’,其实让翠雀很担心。”
说出这些,是他真正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依然能够记得,在独自前往湖畔春天的那个午后,当白静萱滔滔不绝地向自己炫耀,向自己解释一切的时候,自己从这个孩子的神情之中读出来的感情。
那是一种不安,也是一种期盼。
也正因如此,翠雀才会选择回应那份期盼,抚平那份不安,应下了“妈妈”这个称呼,作出了要引导这个孩子的决定。
无论是作为前辈,还是作为老师,为了这个孩子的成长,翠雀都没有理由去背叛这份承诺。从那一刻开始,不管事实怎样变化,这份承诺都是不会改变的。
而为此,如果需要进一步澄清一切的话,或许他也有必要彻底向白静萱摊牌了。
本身,他就没有向白静萱隐瞒自己身份的理由,只要能够确保这孩子不会说漏嘴,那么表明林昀和翠雀身份的统一性,无疑更有助于自己从旁引导这个孩子的成长。
对于白静萱来说,‘林昀’终究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身份,至今也不过是因为一场误会而喊出的“爸爸”而已,其实并不……
——“那么,爸爸。”
白静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略有些怔然地向着一旁望去,看到白静萱正缩在座椅上,紧紧夹着自己的手指,同样用有些忐忑的神情望着自己: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也能够继续喊叔叔你爸爸。因为不管怎么样,我也想要在乎的人……更多一点。”
更多一点。
这个词语,让林昀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这样缩了回去。
他望着白静萱,原本严肃的表情再一次变得有些温和。他伸出手,又一次在其脑袋上揉了揉,叹着气,也不知道是在感叹什么。
“更多一点……是吗,我知道了。”
然后,他在白静萱有些疑惑的视线之中开口道:“下车吧,到地方了,有人来接你了。”
白静萱闻言向窗外看去,这才发现周边的景色已经变得颇为熟悉,显然已经到了秘密基地附近的街区。白雪覆盖的街道与平日所见的景象有那么些不同,所以才让她一时没能认出来。
而在车窗外的雪幕之中,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等待着。
是翠雀。
白静萱一眼便能确认这一点。
先前所有的迷茫在这一刻都化作乌有,她伸手放上车门把手,却又想起什么一般回头看向林昀,也不知是在期待什么。
“我真的有事,没法去。”
摇了摇头,林昀略微往后靠了靠,表示自己的决心:“回去和你的姐姐和妈妈一起过生日吧,爸爸就送你到这里了,小萱。”
前半句话,先是让白静萱的神情暗淡了些许;但后半句话,便又重新变得明媚。简直就像是现实版的变脸。
她走下车,向着翠雀所在的方向迈了几步,但是没等到对方面前,却又一次回头看了看车。发现林昀正坐在车中,面带微笑注视着她后。她才笑起来挥了挥手,然后继续向着翠雀所在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后终于变成了一路小跑,然后,就这样冲到了翠雀的怀里。
或许,她注意不到,当自己离开之后,身后的车中,“林昀”的身影便散成了一团蓝色的魔力线条。
或许,她注意不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似乎仍然留有不久前触摸自己头顶的余温。
这些对于一个过生日的孩子来说,都是没有必要去注意的东西,也是可以不存在的东西。
薄雪纷飞的隆冬之夜,她在陌白的路灯下抱住翠雀,抬起头张开嘴,却是久久无言。直到翠雀也握住她的手心,她的眼神才越发闪亮起来,最终,带着笑容,重新开口唤道:
“妈妈!”
而这一次,这份呼唤,再也不会发生改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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