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愣愣地看着刘备的脸,眼睛动了动,露出了一丝笑容,便也举起了自己的茶杯,和刘备的茶杯碰了一下。
“天子敬茶,不好喝啊,陛下的意思,分明是叫我这老朽继续在学部尚书的位置上干下去啊。”
“之前便有传闻,说您打算在第一次科举考试结束之后就上表乞骸骨,是真的吗?”
“真的。”
郑玄点了点头道:“五年前,我便是强撑着做这个学部尚书,五年来,做了一些事情,但也心力交瘁,终究是老了,身子骨和精神都远不如以往,想着多撑一些时候,想要把一些事情给做完,但终究发现自己力不从心了。”
“您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了。”
刘备默默地喝了口茶,放下了茶杯:“作为学部尚书,您真的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了,您的一生,对于大汉国来说,都是卓有成就的,这一点,天下人都会认可。”
这句话刘备一点也没有夸大。
就任学部尚书之后,郑玄就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学校的建设工作当中,竭尽全力推动学部辖下的官学体系。
他第一个向刘备提出若要开启民智,只有太学和十几所州学是不够的,若要教导更多的学子,至少要把官办学府推到郡一级,每个郡都要至少有一所官办学府,让更多学子得以就近入学。
不仅如此,他很欣赏集体农庄的存在,并且研究了集体农庄内部的扫盲工作,认为这个工作做得很好,应该进一步扩大化。
他上表称,只要时机成熟,就可以以集体农庄为单位,每一个集体农庄都要办设一个专门教幼童识字读写的蒙学,让新生幼童从一开始就能掌握读写技能,摆脱文盲的身份。
进而当他们成长的时候,需要进一步读书学习的时候,就可以无缝衔接,不需要在郡学里面再去学读写了,可以直接学习教科书的知识了。
考虑到农庄幼童和农庄庄户的生产需求,郑玄希望可以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学习补贴。
现在的州学里管饭的传统就不错。
养一个脱产读书人的代价太重,一般家庭承担不起,所以朝廷方面必须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只要到官办学府里面学习,就管饭,一天管两顿或者三顿,可以大大降低农户的生存负担。
另外郑玄还认为其实把学府延伸到郡一级都有点不够。
现在是人口少,学生少,一百多所学校勉强够用了。
但是随着未来人口的进一步增长,幼童越来越多,不出二三十年,每个县都要有一所官办学府才能勉强跟得上新生人口的办学需求。
最后在表奏之中,郑玄提出了自己的未来规划。
未来,办学不应该以太学和州学为重,而应该以集体农庄和县为基本单位,在集体农庄内设蒙学,在县设官办县学,蒙学专管幼童读写技能,县学开始教导书本知识内容,从小开始培养幼童的学识。
郑玄的这本表奏被刘备下发八部进行讨论,当时的争议很大,最后争来争去,很多经济方面的因素都被郑玄给驳倒了。
有官员说大搞办学,还要给学子提供餐食,那消耗实在是太大了,朝廷财政是补贴不起的。
郑玄直接拿了户部的国库收入数据,还有自己亲自计算的州学学子一日三餐补贴支出,把两份数据直接摔在了那个官员面前,直接说经济上如果有问题那就是朝廷贪官污吏太多,绝对不是朝廷的收入不够。
从任何一个方面来看,朝廷的收入绝对够用,如果不够,绝对是被贪污了,被一些该死的贪官给贪污了,解决方法也很简单,杀一批贪官,抄了他们的家,什么经费都有了。
“与其把钱留着被贪官污吏给贪污了,不如拿出来补贴给更多学子,诸位以为呢?”
然后当时辩论场上是死一般的寂静,让刘备非常想大笑出声。
确实,什么问题都能用杀人来取得最好的最直观的解决效果,朝廷的钱不可能不够用,如果不够用,一定是在某些环节被人挪用了。
杀人,简单粗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而留到最后的争议点就在于培养那么多人掌握学识到最后却根本用不了的这一点上。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工部尚书阎温,他把话说得很直白。
“您想要兼济天下之心,我等十分敬佩,但是您也要知道,培养那么多人,他们掌握了学识之后,还会愿意继续从事农务吗?我这话说的可能不好听,但是,只有不会读写的人,才会安心一辈子守在一块地上从事农业生产,不是吗?”
阎温的这种说法得到了很广泛的共鸣,很多官员都支持阎温的说法,认为他讲的很对。
认了字,读了书,有了见识还会愿意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吗?
如果他们都想做体面的职业,而不愿意从事农业生产,且不说有没有那么多体面的职业,单说以农为本的大汉国没有农民种地了,那又该怎么办?
“没有人种粮食,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朝廷哪里来的税收能够建立学校,还要学子那么多补贴?这笔钱从哪里来?还能建立那么多学府,招收那么多学子吗?您就不考虑一下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吗?”
郑玄面对这个问题,一点也没有慌神,却只是冷笑。
“且不说耕田种地也是一门深厚的学问,光是掌握那些伺候庄稼的学问就能让我这老朽耗尽心血,怎么,现在还想重走五经十四家法那一套?只是现在不是十四家法了,改成十四州学了,是吧?”
郑玄冷冷的笑着,阎温则瞬间面色大变,立刻看向了端坐在上首面色不改的刘备,赶快出列向刘备告罪。
“陛下明鉴!臣没有这样的想法!绝对没有!臣绝不支持十四家法之类的事情再次出现!”
阎温和在场所有官员都明白,现任皇帝刘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甚至于他能够登基称帝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灭掉了十四家法的学术传承。
在他面前谈十四家法……你这多少有点茅坑里面打灯笼了。
所以阎温才光速认错,坚决断绝自己和这个事情的关联。
刘备看了阎温一会儿,点了点头。
“这是议事,不是论罪,没必要说的那么严重,郑部堂,你也不要把话说的那么严重。”
郑玄弓身行礼。
“唯。”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但是阎温当时可是听出味儿来了——不要说的那么严重,意思不就是这东西很严重吗?
稍有不慎,不单单是掉官帽子的事情!
于是阎温再也没有在这场议事会议上谈相关的话题,而与会人等也嗅出了一些味道,知道皇帝本人可能非常赞同郑玄的一些想法。
之后的会议上,郑玄也谈了一下自己对相关问题的看法。
“过去,吾辈当中有一些人认为民智一开,人心不古,一定会有大量作奸犯科的事情发生,以此为由,认为想要保住淳朴的民风,就不能开民智,这纯粹是胡言乱语,根本不足以采信。
甚至于这些人不想开民智的原因很简单,就是阎部堂方才所说的,担心没有人生产粮食,顺便还要担心有太多的人来争抢官职之类的,总之就是不想失去现在的地位,对吧?”
郑玄当时颇有点倚老卖老的意思。
以超强的资历和与皇帝刘备之间的特殊关系,对一群同僚贴脸开大,把一群官僚说的抬不起头,把阎温说得面红耳赤,看着郑玄的眼神甚至都冒出了火光。
但他们当时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郑玄在那边大开嘲讽,把某些人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全都揪了出来。
若非刘备就坐在高堂之上镇这场子,估计议事堂当场就要上演一出第三帝国全武行。
但最后,郑玄也就这件事情给出了客观一些的看法。
“人一旦有了学识,自然会开眼望天下,自然会产生新的想法,一部分人会想方设法离开土地,这是理所当然的情况,我认为随着民智开启,教化深入,确实会有很多人离开土地,但这是正常的。
一来,大汉的人口会不断增多,一些人离开,一些人填补上来,未必就会影响到农业生产,这一点,可以让农部做跟踪调查,二来,到底是什么人就如此傲慢地认为,农业生产不需要学识?”
郑玄说着又把目光投向了阎温,阎温气得要死但是感觉到刘备的目光之后,依然不敢说什么,只能暗暗捏着拳头,低下了头。
整个朝堂的氛围都显得有些奇怪。
“从开荒到排水到翻土到育苗,再到日常的耕种、浇水、除虫,每一个环节都大有文章可做,让一块土地生长出可以吃进肚子里的粮食,这里头需要的学识,没有两三年,是根本学不完的。
就算知识学会了,从新手到农耕老手,这其中也有三五年的距离,一个熟练的农民,对于大汉国来说,是最宝贵的财富,当年并州刺史和幽州刺史为了争夺有经验的农户,几乎打了起来,这就是明证。
所以老臣以为,传授农家子弟学识,不单单是为了选拔优秀者成为官员,让其中资质驽钝者掌握足够的农业、天文等学识,让他们能够更好地掌握生产的学识,这也是很重要的。
不想继续耕种土地的,那就努力学习,考出好的成绩,参加科举考试,成为官吏,而决心不那么强烈的人,学到了足够的农业知识,回到土地上,也能找到合适自己的营生。
至于他们心里面会有什么想法,会不会不安分,会不会有什么诸位同僚不太喜欢的东西,恕我这个老人直言,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心中所想,诸位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是不是应该把这些心思都放到处理公务上?”
郑玄当时的一番话几乎把整个朝堂都给嘲讽了一遍,唯有刘备站起来为他鼓掌欢呼,为他的一番言论表示绝对的支持,认为这是真正的金玉良言。
从那之后,朝堂上好像就没有几个人继续和郑玄保持私下里的往来了。
工部那边有消息,说阎部堂对郑部堂极其不满,工部现在和学部之间的关系非常僵硬,很多事情都需要内阁的协调才能办理。
不过郑玄并没有觉得自己错了。
而时至今日,刘备也没有觉得郑玄做错了,他对郑玄的评价越来越高,觉得郑玄是真正活明白了的人。
只是可惜,这样的人太少了,而且他的年岁也的确是太大了,精力严重不济了。
郑玄自己似乎也是这样认为的。
“老臣知晓自己在朝堂上是不受欢迎的人,靠着一点点旧时的颜面苟延残喘至今,留得越久,越惹人厌烦,所以把该做的事情做掉之后,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像子干那样,度田结束之后,就离开了,现在逍遥自在的在家乡养老,纵情山水,含饴弄孙,多快活?前不久还给老臣写信,说要老臣赶快辞官不做了,到涿郡去找他团聚。
所以陛下,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老臣真的已经到了必须要离开的时候了,老臣已经没有更多能做的事情了,继续做下去,恐怕就要引起更大的朝廷争端了,这应该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郑玄严肃衣冠,正襟危坐,向刘备提出了他很少提出的请求。
对于这个请求,刘备默然无语。
良久,刘备伸手给郑玄的茶杯了倒满了茶水。
“这烘焙得来的红茶很少,工艺繁杂,制作起来殊为不易,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价格都会比较高,您离开雒阳的时候,我给您送多送一些,天冷的时候饮用,可温补肠胃,对身体有很大的好处。”
郑玄愣了愣。
少倾,他反应过来,看着刘备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
“光和四年,中平六年,建安五年,贞观六年,前后二十一年,陛下,老臣与陛下同行二十一年,有始有终,实乃人生之大幸。”
郑玄整顿衣冠,走到刘备身前,伏身下拜。
刘备受之,扶起郑玄。
“二十一年,郑公一直都是备之良师,极尽爱护之能事,虽无师生之名,已有师生之实,郑公之恩遇,备永生不忘。”
刘备整顿衣冠,跪坐于郑玄身前,伏身下拜。
并非是天子之拜。
而是学生之拜。
对于学生之拜,郑玄坦然受之,一如此前刘备坦然受他大礼。
少倾,郑玄扶起刘备,笑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玄德,往后的日子,这朝堂之上便只有你一人了,不会再有人能够指点伱该如何去做事,也不再需要有人这样去做,所以,好为之。”
“备铭记在心。”
刘备笑道:“为了郑公和老师能够纵情山水,含饴弄孙,备理当竭尽全力,使大汉更加强盛。”
郑玄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再无对话,但心意已然相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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