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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妃 第19章 太液芙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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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姐,失礼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抱起,双脚腾空,我吓到了,死死抓住他的衣角,一个“你”字脱口而出,又深觉不能喧哗,咬了咬唇。

        沈重吾唇边绽开一抹笑,旋即那眼里也攒满了笑意,甚至让我恍然间以为,是他。

        虽知这不合礼,但,但是我真的很思念爹爹,思念哥哥姐姐。

        “若是害怕,便闭上眼,等出了宫门再睁开。”

        他垂下眼看我,与我对视,我察觉心跳得极快,脸上也似乎烧起来,讷讷点了点头,说:“好。”

        缓缓闭眼。

        风声自耳边销尽,他的臂弯比我想象的要更有力些,夜色像是被甩在了身后,我闭着眼,抓紧他。

        在这个怀抱里,陌生的冷茶香充盈着我的胸腔,我每呼吸一口,都仿佛置身于暮春时分暮雨萧萧后的茶园里,一片冷寂又孤高。

        沈重因今年二十四岁,他二十二岁。

        听闻过他的功勋,也听闻过他的野心。他年少从戎,我还记得我和沈重因初见的那年上元节,也是他征东凯旋的日子。他来东宫家宴吃元宵的时候,还送过我一件绛国产的玉珠子。

        当然,玉珠子后来被没收了,……随同我的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一起。

        咳。

        年纪轻轻,功勋赫赫,难免要觊觎至高至尊的位置。

        太后统共有三个孩子,除了他们兄弟俩,还有位明昌长公主,已经故去——但仅仅是这兄弟二人,便似夺尽了这全天下的风华。

        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似乎乘上了马车,似乎有宫人行礼放钥,似乎有辘辘车轮碾过青砖长路的声音。

        似乎,到了。

        “可以睁眼了。应小姐。”一道温和的声音将我自飞扬思绪里拉回来,我感到灼热视线落在我脸上,我睁开眼,果不其然对上沈重吾那双眼睛。

        他笑得很好看,是那样纯粹的笑——虽知是伪装的纯粹,却不免想到沈重因的笑从来令人感到彻头彻尾的寒冷,绝望,可怕——好像他,又不像他。

        天色仍然幽黑,月光逐渐地淡薄起来了,我听他笑说:“应府到了。”

        心上突突猛烈跳了几下,我慢慢接触到地面,慢慢地转身,抬头见到在淡薄的月光里矗立的府邸,铁钩银画的大字在晦暗里反射了点光,昭示着这是应府。

        是我的家。

        眼中干涩,鼻头酸酸的,但是没有眼泪可以流,但是眼眶泛着热,我捂住眼睛,半晌,又松了手。

        是家,我的家。

        “王爷,谢谢你……”我回头,朝沈重吾的方向弯腰下拜致谢,他扶住我,说:“这是老师的愿望,不用谢我。……进去吧。”

        但此时大门紧锁,我皱了皱眉,忽然手被人牵住,我呼吸一窒,目光落在他拉着我的手上,他说:“翻墙。”

        我笑出来:“像做贼。”

        “可不是做贼,这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拉着我走的时候,回头看我,眸光灼灼,在笑,我连忙躲了开去。

        翻了墙,当然是他抱着我翻的墙。

        府中草木依稀似当年。

        我们走上了长廊,时隔太久,我只觉得眼前廊柱都镌下陌生颜色,每走一步,都似乎走在了记忆深处。

        是啊,距离我出嫁,已经五年了。

        我爹爹会在哪?我在偌大的府中,竟一时有些迷茫。

        他说:“跟我来。”

        我一愣,看他步调熟稔地带我转了几个长廊,又穿了花园小道,厢房亭榭,等立在爹爹院子门前,堪堪停下脚步时,我心中惊了惊。

        他对我家的布局竟然这样熟悉,……蓦然背后一凉,看着他仍似之前的笑意,更是觉得骨子里都渗出冷意来。

        面上还是装出不动声色的模样,却暗暗将手抽开。

        他意识到时,朝着手看了一眼,目光掩藏不住地暗了暗。

        ……

        也许是我在做梦也说不准。

        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了那样久,竟还能重新见到光明。竟还有机会,和我的爹爹坐在同一间屋子里,看哥哥揉了揉眼睛过来时,眼睛瞪得像铜铃,连呼三次“我在做梦吗?福遥?福遥!福遥——”

        除了姐姐在卧病静养不宜打搅,我,见到了我的爹爹和哥哥。

        见到了视我如明珠的父兄。

        三个人抱在一起,我眼里干涩一片,想哭,最后只是喉头哽咽,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自从三年前的高烧,我好像便流尽了所有的眼泪,再怎么悲伤,也无泪可流。

        哥哥是一贯的模样,好像比从前俊朗了许多,大约是从戎的缘故,他抱起我时,很轻松的模样。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小心翼翼将我放下:“忘了,这里还有我小外甥。”

        我笑出来,说:“亏哥哥还记得。”

        沈重吾在外面没有进来。只是不经意看向那里,那里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

        爹爹扶住我的肩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里浑浊,颤着说:“福遥,你清减了,你怎么瘦成这样。当初,当初爹爹不该答应……是爹爹害了你……若爹爹早知皇上会……”

        我把头埋在爹爹怀里,低语说:“爹爹,女儿不苦,女儿会好好的。”

        哥哥忽然道:“福遥,你……几时回去?”

        相聚又能有几时。不过是一瞬团圆,一瞬,又过去了。

        我愣了愣,垂下眼,说:“天亮时分,或许,……”

        哥哥大力拥我入怀,用他胳膊将我固住,像小时候那样,我被人欺负了,他就这样把我拉到他怀里,然后居高临下地揉我脑袋,他说:“阿遥,皇上待你,好么?”

        “我……”我实在不能说出“好”来,只是咬着唇,使劲摇了摇头。

        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把我按在他怀里,温暖,又这样短暂。我听见他长长地叹息,静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他说:“阿遥,别怕,哥哥一定护你,一定。”

        我望见他手背上交错的痂痕。戎马相伴,他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能够回头了。

        哥哥给了我五封厚厚的红包,我破涕而笑,说:“怎么还有红包?”

        要知道我这哥哥素来最是小气,还肯给我红包?

        他将红包塞进我怀里,脸上似是心疼,也许是心疼钱,——也许是心疼我。

        “你走以后,家里没人缠着我要压岁钱。落寞得很。现今俸禄丰厚,每年都想给你,攒起来,就攒了这么多。”他望着我,凤眼里像积了沉沉霭云,“你不是贵妃了,俸禄少,大约宫里的人还要欺负你。你拿去打点,过得好些。……实在有人欺负你,你就去宣政殿门口找我,哥哥便是拼死……”

        “便是拼死,也要去替你出气。”

        他顿了顿说道,那么认真。说着说着又笑起来,笑的时候,他脸上划过一道斑驳的泪痕。

        ……

        五更天,天色隐隐有要亮的趋势。

        门外的影子仍然矗立着,宛若一尊雕像,我知道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若是被人发觉,岂不是应府和洛阳王府一起完蛋。

        依依不舍踏出门时,沈重吾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朱红锦衣在寒风里猎猎,他伫立着,有些遗世独艳的风姿。

        他回头看我,笑了,和之前的笑一样,让人安心,“走吧。”

        我点头。

        不知如何谢他恩情,爹爹和哥哥知道是他带我来时,好像并不讶异,爹爹还说,洛阳王尊师,他有心了。

        只是不免想到,哥哥的信上,一字一字分明叫我提防他。

        提防是需要提防的,谢,也是要谢的。

        路上,我问他:“王爷,我该怎样感谢你……?”他是聪明人,他做这些事,一定会有目的,不妨省去那些弯弯绕绕,直截了当。

        闻我此问,他抬眸,眼睛一眨不眨,嘴角抿着笑,说:“汤圆。”

        ……

        我跟他仍然是到了芦苇荡那里分别,单独离开以避嫌。

        我回到云芙苑时,看门前好像并没有异样。

        这时候天微明,不再由夜色笼罩,我推开云芙苑的门,迎面撞到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上。

        ……不是石头,是沈重因。

        他寒着眼神,负手立在我面前,脸上扯出一副极艳又极其可怕的笑,声音宛如深渊中传来:“应选侍?昨夜,去哪里了?”

        我心如擂鼓,退了一步,被他逼近,我说:“臣妾,臣妾去散步……”

        “散步?哦?”他伸手,扶住我的肩膀,他指尖冰凉,划过我的锁骨处,似笑非笑,“是不是昨日的事情,你伤心了?”

        他不提还好,他偏偏要提起,想到……想到窈贵嫔那么自然地坐在他怀里,他也是那么自然地将她拥入怀中,像与生俱来,像已经千百遍。

        他们像恋人。

        至于我,呵,我只是个跳梁小丑而已。

        他看着我笨拙地想讨他的欢心,又始终不得要领,看我被宠妃抢去恩宠,看我一个人寂寞又无助的样子,他一定很高兴,很乐见的吧?

        他好像很恨我,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一样。

        我做错了什么呢,……我只是爱上他,只是喜欢他,只是信任他。

        可是又好像做错了什么,也许,凡我所为,皆是错处。

        心中猛地绞痛,那个漆黑的世界仿佛要再次袭来,重重地,朝我重重一击。

        眼前昏黑,心悸不止,我勉力撑着望他,说,没有。

        没有。

        我重复了一遍。随即觉得天旋地转,差点跌进他怀中。

        “没有的话,你此时的投怀送抱,算什么?”

        他声音还是那么的没有温度,他不想见到我,何必到云芙苑来呢?何必要因此而嘲讽我?

        我望着他,仿佛浑身都在颤抖,我说:“算什么,臣妾在陛下眼中,究竟有多么可恨,有多么讨厌,有多么、多么让陛下觉得可笑?”

        说话的同时,一口血毫无征兆地涌出,顺着嘴角牵染出滚烫,将眼前世界,染得殷红斑驳。

        没有伤心,只是因为那颗心早已在十二月十一的那个夜晚,像七彩琉璃盏一样碎得彻彻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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